從觀景閣樓回到那間奢華卻冰冷的臥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著千斤鐐銬。城外人間的慘狀與府內死水微瀾的壓抑,在璟言心中形成了尖銳的諷刺。他需要時間,需要安靜,需要盡快恢復體力,找到激活那神秘倉庫的方法。
小蝶不知從哪里悄悄弄來了一碗還算溫熱的粟米粥和兩個素餡包子,雖然簡單,卻是穿越以來第一頓像樣的食物。璟言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完,暖流落入空癟的胃袋,稍稍驅散了些許寒意和虛弱。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他剛放下碗筷,還沒來得及仔細感受食物帶來的微弱力量,門外就傳來了一陣嘈雜而急促的腳步聲,遠比之前的惡仆要氣勢洶洶。
“砰!”
房門被大力推開,撞在墻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依舊是庶兄璟倫,他換了一身更為華麗的絳紫色錦袍,臉上卻沒了早上的戲謔,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憤怒與陰鷙的神情。他身后跟著的,不再是普通小廝,而是四名膀大腰圓、眼神兇悍、腰間佩著短棍的護院!
來者不善!
小蝶嚇得臉色煞白,下意識地擋在璟言床前,聲音發顫:“大、大公子……您這是……”
“滾開!賤婢!”璟倫看都沒看她一眼,厲聲呵斥,目光如同毒蛇般死死鎖定靠在床頭的璟言,“好啊,我的好弟弟!裝傻充愣這么多年,還真是小瞧了你!竟然敢在府內行兇,打傷仆役?!你是要反了天嗎!”
果然,早上的事情發酵了。而且看這架勢,璟倫是要借題發揮,徹底將他摁死。
璟言心中冰冷,面上卻依舊維持著幾分“癡傻”的茫然,含糊道:“……他……壞人……推我……”
“推你?”璟倫嗤笑一聲,上前一步,折扇幾乎要點到璟言鼻子上,“他那是奉我的命行事!一個傻子,不好好在房里待著,到處亂跑沖撞了貴人,誰擔待得起?打狗還要看主人!你打了他,就是沒把我這個兄長放在眼里!沒把國公府的規矩放在眼里!”
他聲音越來越高,帶著一種刻意表演的義憤填膺:“如今城外金兵圍城,人心惶惶,父親為國事憂心,夙夜難寐!你倒好,非但不能為父分憂,反而在府內惹是生非,若是傳揚出去,豈不讓人笑話我國公府家教不嚴,徒增笑柄?!”
這一頂頂大帽子扣下來,若是真正的癡傻兒,怕是只會瑟瑟發抖。但璟言聽在耳中,只覺得無比諷刺。為國事憂心?恐怕那位便宜父親,憂心自身富貴前程更多一些吧。
“走!”璟倫不再廢話,對著護院一揮手,“帶他去見父親!請父親家法處置!”
四名護院如狼似虎地涌上前,就要動手拿人。
“不要!大公子!公子他身子還沒好!求求您……”小蝶撲上來想要阻攔,卻被一個護院粗暴地推開,踉蹌著撞在桌角,痛得眼淚直流。
璟言眼神一寒,身體瞬間繃緊。以他現在的狀態,對付一兩個普通仆役或許還能靠技巧險勝,但面對四個訓練有素、手持武器的護院,硬碰硬絕無勝算。
他強行壓下動手的沖動,任由兩名護院一左一右將他從床上架了起來。虛弱的身體使不上力,幾乎是被拖著往外走。
“兄長……我餓……”他繼續扮演著癡傻,試圖用最簡單本能的需求來混淆視聽。
璟倫厭惡地瞥了他一眼,冷哼道:“餓?放心,待會兒有你好受的!”
一行人浩浩蕩蕩,穿過曲折的回廊,引得府中下人紛紛側目,竊竊私語。那些目光中有好奇,有憐憫,但更多的是一種事不關己的麻木,甚至有幸災樂禍。
國公府的書房,位于主宅的中軸線上,氣象森嚴。此刻,書房內檀香裊裊,卻驅不散那股沉重的壓抑感。
國公璟弘,一個年約五旬、面容依稀與璟言有幾分相似、卻眉宇間凝結著濃重化不開愁緒的男子,正負手站在窗前,望著院內凋零的草木發呆。他穿著常服,但脊背不再挺直,仿佛被無形的重擔壓彎了。
“父親!”璟倫一進書房,立刻換上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搶先一步,躬身行禮,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孩兒無能,未能管束好弟弟,特來向父親請罪!”
他指著被護院架著、一副虛弱茫然模樣的璟言,添油加醋地將早上“行兇”之事說了一遍,重點強調璟言“突然發狂”、“毆打仆役”、“不服管教”,并且“擅自登上閣樓,恐被城外金兵偵知,泄露府內虛實”,最后總結道:“父親,如今局勢危殆,府內更需穩定。二弟他……他這般模樣,留在主院,萬一沖撞了前來商議軍國要事的各位大人,或是走漏了什么風聲,我璟家百年聲譽,乃至闔府上下安危,恐將毀于一旦??!”
一番話,看似處處為家族著想,實則刀刀致命,直接將璟言定性為“不穩定因素”和“潛在威脅”。
璟弘緩緩轉過身,目光復雜地落在璟言身上。對于這個嫡子,他感情極為復雜。這是發妻拼死生下的孩子,卻天生癡傻,成了他心頭的一根刺,一個揮之不去的遺憾和……隱隱的恥辱。多年來,他幾乎采取了放任不管的態度,眼不見心不煩。
此刻,看著璟言那與亡妻相似的眉眼,卻是一片空洞茫然,他心中嘆了口氣,亂麻般的思緒更加煩躁。城外戰事吃緊,朝堂之上爭吵不休,他自身前途未卜,實在沒有太多心力再來處理這“家丑”。
“言兒……你……”璟弘張了張嘴,想問問具體情況,但看到璟言那副樣子,又覺得問不出什么,最終化作一聲疲憊的嘆息,“倫兒所言,可是屬實?”
璟言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嘴角甚至流下一絲晶亮的口水,含混道:“……爹……餓……”
璟弘眉頭緊緊皺起,最后一絲耐心也耗盡了。他揮了揮手,仿佛要揮走什么令人不悅的東西,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淡漠:“罷了!既然不安分,那就別在主院待著了。府西角那處柴房還空著,收拾一下,讓他去那里‘靜養’吧。沒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隨意探視?!?/p>
柴房!靜養!
這幾乎等同于變相的囚禁!而且是條件最為惡劣的囚禁!
璟倫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抑制的得意,連忙躬身:“父親英明!如此既可讓二弟靜心,也可免生事端。孩兒這就去安排!”
他轉過身,對著護院使了個眼色,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的笑容。
兩名護院會意,粗暴地架著璟言,拖出了書房,朝著府邸最西側、那個常年不見陽光、堆放雜物柴火的陰暗角落走去。
小蝶哭喊著想跟上去,卻被書房外的護衛攔住,只能眼睜睜看著璟言被帶走,絕望的淚水模糊了視線。
柴房的門被“哐當”一聲推開,一股混合著霉味、塵土和腐爛木料的嗆人氣味撲面而來。里面堆滿了亂七八糟的雜物和干柴,蛛網遍布,光線昏暗,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小窗透進些許微光,地上鋪著薄薄一層臟污的稻草。
護院像扔垃圾一樣,將虛弱不堪的璟言狠狠摜在冰冷的、滿是灰塵的地面上。
“好好在里面‘靜養’吧,二——公——子!”其中一個護院獰笑著,特意拉長了語調,然后“砰”地一聲,關上了厚重的木門,并從外面落下了鎖簧。
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
只有那一線微光,如同憐憫般,斜斜地照在璟言蒼白而冰冷的臉上。
他躺在冰冷刺骨的地面,聽著門外落鎖的清脆聲響,感受著身體與冰冷地面接觸傳來的寒意,以及胸腔里因憤怒和屈辱而幾乎要炸裂的火焰。
柴房?靜養?
好一個嫡親的父親!好一個手足情深的兄長!
在這即將傾覆的危巢之下,他們首先想到的,不是同心協力,而是迫不及待地清理門戶,將他這個“廢物”和“恥辱”徹底打入塵埃!
身體的虛弱,環境的惡劣,家族的冷酷……這一切,仿佛要將他拖入無底深淵。
然而,在這極致的黑暗與寒冷中,璟言卻緩緩地、艱難地扯動嘴角,露出一抹冰冷至極、甚至帶著一絲瘋狂的笑意。
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櫝中,是誰之過與?
你們以為,將我關進這暗無天日的柴房,就能讓我無聲無息地消失嗎?
你們錯了。
這絕境,或許……正是磨礪我這把鈍刀的,第一塊磨刀石!
他閉上眼睛,不再去看那令人絕望的黑暗,而是將全部心神,再次沉入那片虛無,試圖溝通那唯一的希望——腦海中的神秘倉庫。
能量……他需要能量!
在這被世界遺棄的角落,他必須靠自己,殺出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