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山風不知何時停了,萬籟俱寂,連蟲鳴都消失無蹤,只有遠處禁地方向那恒久不變的晦暗波動,如同沉睡巨獸緩慢的呼吸,規律地脈動著。沈昭沒有點燈,盤膝坐在冰冷的石床上,掌心托著那片非金非玉的碎片,周身氣息收斂到了極致,仿佛與這石屋的陰影融為一體。
白天從舊工具上發現的暗金殘留,與小葵轉述的劉老頭那番含糊的嘀咕,在她腦海中反復盤旋。碎片、界碑、舊工具上的暗金、禁地、封印、裂隙、衰敗的宗門……這些散落的點,被一條無形的線隱隱串聯。劉老頭口中的“了不得的東西”,恐怕就是禁地深處被封印的存在。而暮云宗的沒落,極大可能是因為封印出了問題(“裂隙”),導致那東西的力量外泄或反噬,污染了地脈靈氣,耗盡了宗門底蘊。
她手中這枚碎片,很可能就是當年封印之物,或是與之緊密相關的某個關鍵構件的殘骸。所以它能與禁地波動共鳴,能對魂傷有微弱舒緩之效(或許是其中殘留的、與封印同源或相克的某種特質?)。
那么,地底那偶爾閃現的鋒銳灼熱波動呢?是封印本身泄露的力量?還是被封印之物不甘的掙扎?抑或是……別的什么東西?
問題依然多于答案。但至少,方向漸漸清晰。
沈昭將目光投向識海中靜默的系統符文。這幾日,她一直在進行一項更精微的“測試”。她會在腦中反復“預演”某些想法或計劃,有時涉及對禁地的深入探查,有時涉及主動使用碎片,甚至包括一些更激進的反抗念頭,同時觀察系統的反應。
絕大多數時候,系統毫無動靜。唯有當她“預演”到某個極其具體的、與原劇情中某個未來節點(比如“三個月后的外門小比”、“某次與蘇瑤的沖突”)相關的“偏離行動”時,系統才會產生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捕捉的“波動”,仿佛被觸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歸于沉寂,并未發布任務或警告。
這個發現意義重大。系統似乎并非全知全能地監控她的“思想”,它更像是一個基于“既定劇情節點”和“宿主外在行為顯著偏離”而觸發的自動反應機制。只要她不將那些“偏離”的想法付諸實施,或者實施的行動足夠隱蔽、能量層級足夠低、不直接觸碰關鍵的“劇情扳機點”,系統就可能“忽略”或“判定為低風險”。
這讓她心中那個利用雜物棚中無名陶瓶的計劃,增添了幾分可行性。
第二天,天氣依舊陰沉。沈昭像往常一樣來到藥圃,先檢查了一遍靈草的狀況,然后開始清理工具。做完這些,她并未立刻開始日常勞作,而是拎起空了的木桶,走向聽竹軒后的小溪。
路過那個半塌的雜物棚時,她腳步似乎被一根突出的竹竿絆了一下,身形微晃,手中的木桶“哐當”一聲脫手,滾進了棚子深處,撞在一堆雜物上,揚起一片灰塵。
“咳咳……”沈昭蹙眉,捂著口鼻,彎腰走進棚內尋找木桶。棚內光線昏暗,空氣里混雜著塵土、鐵銹、腐爛木頭和多種古怪藥材的氣味。她“摸索”著,很快找到了木桶,但同時,她的手指也“不經意”地碰倒了角落里幾個摞在一起的空罐子。
罐子滾落,發出叮咚亂響,其中一個正好滾到了那個塞著木塞的無名小陶瓶旁邊。
沈昭連忙蹲下身去扶正罐子,手指卻順勢“掠過”了那個小陶瓶。指尖觸感冰涼,瓶身似乎比尋常陶器更細膩堅硬一些。木塞塞得很緊,但靠近瓶口處,隱約有一圈極其黯淡的、幾乎與陶色融為一體的暗褐色痕跡,像是干涸的液體殘留。
她動作迅速地將空罐子擺好,仿佛只是不小心碰倒,然后拿起木桶,拍打著身上的灰塵,退出了雜物棚。整個過程中,她心跳平穩,呼吸如常,如同真的只是一次小小的意外。
回到溪邊,她舀起一桶略顯沉暗的溪水,目光卻似有若無地掃過雜物棚的方向。
剛才的接觸,雖然短暫,但她已經用指尖極其細微地“刮取”了一丁點瓶口那暗褐色的殘留物,借著拍打灰塵的動作,將那點微不可察的粉末藏在了指甲縫里。
整個上午,沈昭都心神不寧,一部分注意力始終留在那點粉末上。直到午時,她借口要回石屋取備用的麻繩,才匆匆離開藥圃。
回到密閉的石屋,她才小心翼翼地用一根干凈的草莖,將指甲縫里那點暗褐色粉末刮到一片干凈的碎布上。粉末極少,顏色暗沉,湊近了聞,有一股極其淡、卻異常辛辣刺鼻的味道,比“石髓腐液”的味道更加濃縮,更加……有種說不出的“鋒銳”感。
她不敢直接用身體或靈力去測試,想了想,從懷中取出那枚碎片。她用草莖蘸取極其微量的粉末,輕輕點在碎片邊緣一處空白處。
粉末與碎片接觸的瞬間,沒有任何光芒或聲響。
但沈昭握緊碎片的指尖,卻清晰地感覺到,碎片本身那恒定的冰涼感,似乎……極其輕微地“波動”了一下!就像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了一粒微塵,蕩開了一圈幾乎無法察覺的漣漪。同時,碎片上那暗淡的暗金紋路,仿佛被這波動拂過,色澤似乎……亮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絲,隨即恢復原狀。
有效!這無名陶瓶里的殘留物,竟然能對碎片產生反應!
沈昭的心臟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動著。這粉末是什么?它和碎片、和禁地、和那所謂的封印,又是什么關系?是某種“鑰匙”?“催化劑”?還是……“毒藥”?
她不敢再多試,迅速將沾了粉末的布片和草莖小心包好,藏匿起來。碎片上的那點粉末痕跡,她用衣袖仔細擦拭干凈,不留痕跡。
下午,她決定去一趟藏經閣。并非直接去找劉老頭,而是以“幫小葵整理一批受潮特別嚴重的舊書,需要找些干燥的墊材”為理由。
暮云宗的藏經閣是一座三層木石結構的閣樓,比聽竹軒更加破敗,大半邊墻體的漆皮都已剝落,露出里面發黑的木料和石基。門口連個像樣的守衛都沒有,只有個掉了半扇的門板虛掩著。
沈昭推開吱呀作響的門板,一股濃重的霉味、塵土味和紙張朽爛的味道撲面而來。一層光線昏暗,只有幾扇高窗透進些許天光,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書架歪歪斜斜,許多已經空了,剩下的書冊玉簡也大多蒙著厚厚的灰,許多書頁粘連在一起,字跡模糊。
小葵正蹲在一個角落,戴著一副破手套,小心翼翼地試圖分開一摞受潮粘連的獸皮卷,臉上滿是苦惱。
“沈昭姐姐,你來了。”小葵看到她,如同看到救星,“你看這些,稍微用力就怕碎了,不用力又分不開……”
沈昭點點頭,目光卻快速掃過一層。沒看到劉老頭的身影。
“劉老……管事在嗎?我想問問,有沒有廢棄不用的舊席墊或者干燥的草料,拿來墊一下。”沈昭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閣樓里顯得清晰。
“哦,劉爺爺啊,”小葵用下巴指了指通往二層的木梯下方,那里堆著一堆雜物,隱約有個蜷縮的人影,“他在那兒打盹呢,耳朵背,你大點聲。”
沈昭走過去。那堆雜物旁邊,鋪著一塊臟兮兮的破氈子,一個頭發花白、穿著更破舊灰袍的老頭蜷縮在上面,背對著外面,發出輕微的鼾聲,身邊還倒著個空酒葫蘆。
“劉管事?”沈昭提高聲音。
老頭沒反應。
“劉管事!”沈昭又靠近些,聲音更大。
“嗯……啊?”老頭含糊地嘟囔了一聲,慢吞吞地翻了個身,露出一張布滿皺紋和老年斑的臉,眼睛渾濁,似乎還帶著宿醉的迷茫。他瞇著眼看了沈昭半天,才啞著嗓子道:“誰啊?吵什么……新來的?要干嘛?”
“弟子沈昭,想找些干燥的墊材,處理受潮的書卷。”沈昭重復道,目光卻留意著老頭的神色和周圍環境。
“墊材?自己找……那邊墻角……好像有點爛草席……”劉老頭不耐煩地揮揮手,又打了個哈欠,渾濁的眼睛掃過沈昭,似乎沒什么焦點,嘴里卻含糊地繼續嘀咕,“……又是新來的……來了又走……留不住人……這破地方……守著堆廢紙和……嚇人的東西……”
他聲音越來越低,仿佛又要睡去。
沈昭心中一動,狀似無意地接了一句:“是啊,這后山晚上風大,有時動靜也挺怪,是挺嚇人。”
劉老頭半闔的眼睛似乎睜開了些許,看了沈昭一眼,那眼神依舊渾濁,卻仿佛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東西,他咂咂嘴,聲音含混得像含了口水:“嚇人?嘿嘿……小丫頭知道什么……那后頭埋著的……才是真嚇人……‘火’……亂竄……地都不安穩……要不是……要不是還有‘鎮’著的……”
他話沒說完,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臉都漲紅了,隨手抓過旁邊的空酒葫蘆搖了搖,發現沒酒,頹然放下,不再理會沈昭,重新蜷縮回去,仿佛剛才那幾句話只是夢囈。
火?亂竄?地不安穩?鎮著的?
沈昭瞳孔微縮。老頭的話雖然斷續含糊,卻與她感知到的地底鋒銳灼熱波動,以及“封印”、“裂隙”的猜測隱隱吻合!那地下的“火”,莫非就是她感應到的鋒銳之源?是封印泄露的力量?還是被封印之物的某種顯化?
她不動聲色,從墻角找出半張霉爛的草席,撕下相對干燥的部分。
“多謝劉管事。”她低聲說了一句,拿著草席走向小葵。
身后,劉老頭再無聲息,仿佛又陷入了沉睡,只有那濃重的酒氣和霉味,在昏暗的光線中緩緩彌漫。
沈昭幫小葵墊好書卷,又簡單整理了一下,便告辭離開。走出藏經閣,天色愈發陰沉,暮云低垂。
她回頭看了一眼那破敗的閣樓,又望向后山禁地那永遠幽暗的輪廓。
“火”……“鎮”……
劉老頭的話,和那無名陶瓶里能引起碎片反應的粉末,如同兩塊新的拼圖碎片,嵌入了她正在構建的認知圖景中。
一個更大膽,卻也更加清晰的構想,在她腦海中逐漸成型。
或許,她可以利用這陶瓶里的東西,配合碎片,在某個合適的時機,以一種看似意外、實則精心設計的方式,去“觸碰”一下那地底不安的“火”,或者那“鎮”著它的東西。
不是為了釋放,而是為了……窺探。為了驗證,也為了或許能從中,攫取一絲打破目前僵局的、微弱的力量或信息。
但這需要更周密的計劃,對時機、地點、用量的精準把控,以及……應對可能引發的任何后果的準備,包括系統的反應。
沈昭握緊了袖中的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碎片那冰涼的觸感,和那粉末帶來的、一絲若有若無的鋒銳悸動。
路,似乎又清晰了一分。而前方的黑暗,也仿佛隨之變得更深邃,更誘人,也更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