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云璃用過了午膳,正預備臨摹一幅字帖靜心,殿外卻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腳步聲,沉穩而規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知秋快步進來,臉上帶著一絲慌亂與驚訝,低聲道:“殿下,國師……國師大人來了。”
筆尖微微一顫,一滴濃墨落在宣紙上,迅速暈染開,破壞了整篇字的氣韻。
云璃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沒想到他會來,而且來得如此之快。
她迅速收斂心神,放下筆,語氣平靜無波:“請國師正殿稍候,容我更衣。”
當云璃換上一身見客的正式宮裝,步入正殿時,便看見那道修長的身影負手立于窗前,正望著殿外那株覆雪的寒梅。
他并未穿著司天監的官袍,而是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墨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周身并無多余佩飾。可僅僅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種隔絕了周遭一切的清冷氣場,仿佛他身處之地,自成一方世界。
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
這是云璃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清這位名滿京城的國師。他的面容俊美得近乎凜冽,眉眼疏淡,鼻梁高挺,薄唇緊抿,一雙墨玉般的眸子深不見底,看向她時,無波無瀾,像是在審視一件與己無關的物品。
“昭華公主。”他微微頷首,算是行禮。聲音清冽,一如她想象。
“國師大人。”云璃還以平禮,姿態端莊無可挑剔,“不知國師駕臨,所為何事?”
謝珩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一瞬,似乎想從她完美的禮儀面具下看出些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捕捉到。他開門見山,并無寒暄之意:“今日前來,是為公主宮中藏書一事。”
云璃微怔。藏書?
“陛下命臣協理修訂歷法,聞聽公主殿中藏有前朝孤本《星野輯要》,其中或有可參詳之處。”他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公事,“特來請借一閱。”
云璃瞬間明了。修訂歷法是假,借機探查她的底細,或者,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動聲色的警告——他對她的一切,了如指掌。連她殿中藏有何種書籍,都一清二楚。
她心底冷笑,面上卻浮起恰到好處的歉意:“原來如此。只是不巧,那本書前些時日被三皇兄借去觀覽,尚未歸還。國師若急需,本宮可派人去催問。”
她輕輕巧巧,將三皇子推了出來。既是解釋,也是試探,看他如何應對這皇子與公主之間微妙的牽扯。
謝珩眉峰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回應。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內心。
“不必勞煩公主。”他淡淡道,“既是三殿下借閱,臣自行處理即可。”
殿內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炭火偶爾發出的噼啪聲。空氣仿佛凝滯,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
就在這沉默的對峙中,一陣極細微的、若有似無的香氣,忽然飄入謝珩的鼻尖。
不是殿中常用的龍涎香,也不是女子閨閣常見的花香,而是一種……極其清淡的、帶著微苦藥質的冷香。這味道,與他記憶中任何已知的香料都不吻合。
幾乎是同時,他心口那處舊疾,再次傳來一陣短暫而尖銳的刺痛,比前兩次都要清晰!
他持著茶盞的手指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下,指尖微微泛白。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只是眸色更深沉了些,再次投向云璃的目光,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探究。
這香氣……這痛楚……究竟源于何處?與這位昭華公主,又有何關聯?
云璃并未察覺他這瞬間的異樣。她正垂眸看著自己杯中沉浮的茶葉,心中快速盤算。他的到來,證實了她的猜測——這樁婚姻,從一開始就是一場充滿算計的博弈。他今日是來劃定界限,宣告主導權的。
她不能退。
思及此,她抬起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唇邊綻開一個極其標準、卻毫無溫度的宮廷笑容:“國師大人為修訂歷法殫精竭慮,實在令人敬佩。他日若尋得其他相關典籍,本宮定當第一時間命人送至觀星臺。”
她的話,客氣而疏離,同樣在劃定她的界限——她可以提供“幫助”,但僅限于“典籍”,并且是以公主的身份“命人送去”。
謝珩看著她那無懈可擊的笑容,聽著那滴水不漏的言辭,忽然覺得,這盤棋,或許比他預想的要有趣得多。
他放下未曾飲過一口的茶盞,起身。
“如此,臣告退。”
他沒有再多言,轉身離去,如同來時一般突兀。
知秋直到謝珩走遠,才長長舒了口氣,撫著胸口道:“殿下,國師大人……好生嚇人。他方才看您的眼神,冷得像冰。”
云璃沒有回答,她走到謝珩方才站立的位置,望向那株寒梅。
嚇人嗎?確實。但他的到來,也讓她徹底清醒。指望在這樁婚姻中獲得憐憫或溫情,是癡人說夢。他們之間,只有利益、算計與博弈。
她注意到他方才放下的那盞茶,一口未動。
是謹慎,還是……不屑?
云璃捻起案幾上落下的一小片干枯花瓣,在指尖碾碎。那冷冽的余香,與她殿中慣用的暖香格格不入,卻莫名地印在了她的腦海里。
“知秋,”她輕聲吩咐,“去查一下,國師大人平日熏何種香。”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云璃揮退了所有宮人,獨自坐在窗邊。指尖仿佛還殘留著碾碎花瓣的觸感,鼻翼間,那股屬于謝珩的、清苦而冷冽的殘香,似乎仍未完全散去,與她殿中溫暖的甜香交織,形成一種奇異的對峙。
“去查一下,國師大人平日熏何種香。”她對知秋下的指令言猶在耳。這并非一時興起,而是一種本能的警惕。那種香,她從未聞過,帶著一種近乎禪意的疏離與冷靜,恰如其人。而更讓她在意的是謝珩離去前那深深的一瞥——探究、審視,甚至帶著一絲她無法理解的……困惑?
他為何困惑?
云璃蹙起秀眉。是因為她提及三皇子,打亂了他的步調?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她反復回想方才殿中對話的每一個細節,確信自己的應對并無差錯。那么,他的異樣,從何而來?
夜色深沉,觀星臺頂層的靜室,卻未有點燈。
謝珩憑欄而立,任由清冷的夜風吹拂衣袂。下方是萬家燈火,上方是浩瀚星河,他立于其間,仿佛溝通天與地的橋梁,卻第一次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煩亂。
他攤開手掌,掌心似乎還縈繞著從昭陽殿帶回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冷香。他閉上眼,試圖在浩如煙海的記憶中找到與之匹配的氣息。
不是宮廷御制香,不是佛寺檀香,亦不是任何已知的藥香。
這香氣極淡,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無視時空的阻隔,直抵靈魂深處。更讓他心神不寧的是,每一次這香氣出現,都伴隨著心口那莫名的刺痛。
他自幼修行,心志堅毅遠超常人,身體更是康健,從未有過心疾。這痛楚來得毫無緣由,且只在與昭華公主相關時發作。
是預警?還是……某種牽連?
他睜開眼,望向昭陽殿的方向,目光銳利如星。這位昭華公主,絕不像表面看起來那般溫婉無害。她能在那般突兀的造訪下應對自如,甚至能輕描淡寫地將三皇子這棘手的人物推出來擋駕,心思之縝密,反應之迅捷,遠超他對深宮女子的認知。
“鳳主天下……”他低聲吟誦著那則預言,眸色深沉如夜。或許,他該重新評估這位“未婚妻”在棋局中的分量了。
翌日,宮中關于賜婚的議論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因謝珩親自前往昭陽殿的舉動,掀起了新的波瀾。
“聽聞國師對公主極為看重,大婚在即,便親自去商議事宜了呢。”
“看來這樁婚事,也并非全然是陛下的意思,國師本人怕是也……”
“噓!慎言!沒見德妃娘娘宮里的氣壓低得嚇人嗎?”
流言蜚語如同初春的柳絮,無孔不入。云璃在去往皇后宮中請安的路上,便真切地感受到了這風向的轉變。
往日里那些或憐憫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如今摻雜了更多的審視、好奇,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連皇后與她說話時,語氣都溫和了幾分,還特意賞了一對赤金嵌寶的鸞鳥步搖,寓意成雙成對。
從皇后宮中出來,卻在御花園的轉角,“巧遇”了德妃。
德妃今日裝扮得格外明艷,笑容卻未達眼底:“昭華真是好福氣,能得國師青眼。本宮聽聞,國師昨日親自去你殿中了?想必是極滿意這樁婚事的。”
云璃停下腳步,微微屈膝行禮,姿態恭謹,語氣卻不卑不亢:“勞德妃娘娘掛心。國師大人是為借閱典籍而來,談及的是修訂歷法的正事,并未提及婚儀。”
她刻意強調了“正事”二字,將德妃話語中的曖昧撇得干干凈凈。
德妃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片刻,似是想找出些破綻,最終卻只看到一片沉靜。“是嗎?國師大人果然一心為公。”她笑了笑,意有所指,“不過,這成了婚便是夫妻,日后總要互相幫襯才是。你三皇兄近日對星象之學也頗有興趣,若有閑暇,還請國師指點一二。”
云璃心中冷笑,這是借著她的路子,想搭上謝珩?她面上依舊溫婉:“娘娘的話,兒臣記下了。若有機會,定當轉達。”至于有沒有機會,便是她說了算吶。
應付完德妃,回到昭陽殿,云璃只覺得身心俱疲。
這宮中的每一句話都暗藏機鋒,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傍晚時分,知秋帶回了探查的消息。
“殿下,打聽過了。觀星臺的人說,國師大人平日并不熏香。”
云璃執筆的手一頓,抬起頭:“不熏香?”
“是,據說國師大人不喜香料,認為其擾人清靜,干擾星感。他靜室之內,唯有書卷與茶香。”知秋肯定地道。
云璃的眉頭深深蹙起。
不熏香?那她昨日在他身上聞到的那股獨特的冷香,從何而來?難道……并非外物熏染,而是他本身的氣息?或者,是某種她不知道的、與他修行相關的東西?
這個發現,非但沒有解開謎團,反而讓謝珩在她心中變得更加神秘莫測。
她走到窗邊,夜幕已然降臨,幾顆星子點綴在天幕。觀星臺在夜色中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如同它那位主人一般,遙遠而難以觸及。
她與謝珩,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走向一場既定的婚約。
云璃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涌入肺腑,讓她更加清醒。
無論前路如何,她已入局。這盤棋,她不僅要下,還要下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