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婚的余波在宮中繼續蕩漾,昭陽殿卻像是暴風眼中,獲得了一絲短暫的、詭異的平靜。云璃每日依舊按部就班地臨帖、讀書,偶爾去皇后宮中點卯請安,應對各方或明或暗的試探。她像一株生長在懸崖邊的蘭草,看似柔弱,根莖卻緊緊抓住巖石縫隙,在風雨中維持著自身的姿態。
這日清晨,天空依舊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皇城的飛檐,仿佛醞釀著又一場大雪。云璃正準備用早膳,殿外卻傳來通報:東宮派人來了。
來的是太子身邊一位頗得臉面的老內侍,姓常,面容慈和,眼神卻透著歷經世事的通透。他恭敬地行禮,身后跟著兩個小太監,捧著幾個錦盒。
“老奴給昭華公主請安?!背仁搪曇舨桓?,帶著東宮特有的、一種被藥香浸染過的溫和氣息,“太子殿下聽聞前幾日公主染恙,心中掛念,特命老奴送來些溫補的藥材,并幾卷新得的孤本字帖,給公主解悶?!?/p>
云璃的心微微一暖,面上卻不露聲色,只溫言道:“有勞常公公,皇兄費心了。太子殿下近日鳳體可還安泰?”
“殿下還是老樣子,入冬后咳嗽又重了些,幸得太子妃娘娘悉心照料?!背仁袒卦挼嗡宦抗鈪s快速而細致地在云璃臉上掃過,像是在確認她的氣色,“殿下說,公主即將大婚,事務繁雜,更要保重身子。若有短缺,或遇……難處,可隨時遣人告知東宮。”
最后一句,他說得極慢,極輕,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云璃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她的皇兄,當朝太子云瑾,與她一母同胞,皆是先皇后所出。先皇后早逝,留下他們兄妹在這吃人的深宮中相依為命。太子自幼聰慧仁厚,被立為儲君,奈何天不假年,落下個體弱多病的根子,一年中有大半時間需要靜養,朝政之事也逐漸力不從心。
皇帝對太子關愛有加,廣尋名醫,各種珍稀藥材如流水般送入東宮,但對云璃這個女兒,卻似乎冷淡得多。除了必要的場合和賞賜,平素并不多加關注,以至于云璃一直覺得,自己在這宮中不過是無依無靠的浮萍,皇帝的寵愛微薄如紙,一切都需要靠自己謹小慎微地去謀算、去爭奪。
她接過錦盒,指尖觸到冰涼光滑的緞面。藥材是上好的老山參和血燕,字帖是她曾偶然向太子提過的前朝書法大家的真跡,有價無市。太子記得她所有的喜好,關心她的身體,卻因自身處境和皇帝的某種態度,從不敢將這份愛護表現得過于明顯,生怕為她引來更多的嫉恨。
就像此刻,派來的心腹內侍,言語也只能點到即止。
“請公公轉告皇兄,云璃一切安好,讓他不必掛心,安心靜養才是?!痹屏У穆曇粢琅f平靜,心底那點暖意卻被深宮慣有的寒意包裹著,不敢肆意蔓延。
常內侍躬身應下,并未久留,很快便帶著人離去。
知秋看著那些賞賜,臉上露出真切的笑容:“殿下,太子殿下還是最疼您的?!?/p>
云璃沒有回答,只是走到窗邊,看著常內侍一行人消失在宮道盡頭。
疼嗎?自然是疼的??蛇@份疼愛,在波譎云詭的宮廷中,又能庇護她幾分?太子自身尚且如風中殘燭,又能為她抵擋多少明槍暗箭?
她想起昨日去御書房謝恩時,皇帝那深邃難辨的目光。他只是例行公事般詢問了幾句婚儀的準備,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更無半分嫁女的溫情。那一刻,她更加確信,自己在這位父皇心中,或許真的只是一枚可以用來平衡局勢、安撫預言的工具。
一股難以言喻的澀意涌上心頭,被她強行壓下。不能依賴,不能軟弱,這是她在深宮中學到的第一課。
“知秋,將藥材收入庫房,字帖放到書房。”她淡淡吩咐,轉身走向內室,背影挺直,帶著一種孤絕的倔強。
與此同時,東宮,暖閣內。
藥香濃郁,幾乎掩蓋了角落里那盆水仙散發的清芬。太子云瑾半倚在軟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面色蒼白,唇色淺淡,唯有那雙與云璃頗為相似的琉璃色眸子,還保留著幾分清亮和睿智。他剛喝完藥,正微微蹙著眉,忍受著喉間翻涌的苦澀。
太子妃李氏,一個容貌端莊、氣質溫婉的女子,正小心翼翼地用溫熱的帕子替他擦拭嘴角。她動作輕柔,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憂色。
“送去了?”云瑾緩過一口氣,聲音有些沙啞。
“嗯,常公公剛回來復命。”太子妃李氏柔聲道,“瞧著昭華氣色尚可,人也沉穩,殿下可以放心些了?!?/p>
“放心?”云瑾低咳兩聲,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弧度,“將她賜婚給國師,看似尊榮,實則是將她推到了風口浪尖。國師此人……深不可測,璃兒嫁過去,福禍難料?!彼D了頓,眼中掠過一絲痛色,“是孤無用,護不住她?!?/p>
“殿下切莫如此說。”太子妃握住他微涼的手,輕聲勸慰,“陛下此舉,未必沒有深意。國師府超然物外,國師又得陛下信重,昭華嫁過去,至少能避開宮中幾位皇子的傾軋,或許……也是一種保護?!?/p>
“保護?”云瑾閉上眼,長長嘆了口氣,“父皇的心思,誰能猜得透呢?他明明……”他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搖了搖頭,疲憊地靠回引枕上。
他想起母后去世前,拉著他的手,斷斷續續地叮囑:“瑾兒,你是兄長,要……保護好妹妹……”那時他還年少,只能懵懂地點頭??蛇@些年,他看著云璃在宮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長大,自己卻因這破敗的身子,連為她多說幾句話都要權衡再三,心中的無力感日益深重。
父皇對云璃的冷淡,他起初也不解,甚至怨過。但隨著年歲漸長,浸淫朝政日久,他漸漸窺見了一絲真相。這后宮前朝,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中宮嫡出的他們兄妹。父皇對太子的病弱已是憂心忡忡,若再對昭華表現出過多的寵愛,無疑是將她置于烈火烹油之上,成為眾矢之的。如今的“不顯”,或許正是另一種形式的“護”。
可這些,他無法對云璃明言。那個看似溫順、實則骨子里倔強的妹妹,早已習慣了依靠自己,對父皇,對這座皇宮,甚至對他這個兄長,都筑起了一層看不見的心防。他只能通過這種方式,隱晦地傳遞著他的關切。
“德妃那邊,近日似乎不太安分。”云瑾忽然睜開眼,眸中閃過一絲冷光,“那預言流傳之初,似乎就有她娘家勢力的影子。你平日留心些,若聽到什么對昭華不利的風聲,及早應對。”
太子妃鄭重點頭:“臣妾明白?!?/p>
窗外,又開始飄起了細碎的雪沫,洋洋灑灑,將東宮琉璃瓦上的鴟吻也染上了一層白。
云瑾望向昭陽殿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宮墻。
他的妹妹,即將走入一個更為復雜的棋局。而他這個兄長,能做的,似乎只有在陰影里,為她默默掃清一些障礙,祈禱她能在那位高深莫測的國師手中,掙得一線生機,甚至……真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