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臘八,宮廷里的重心都放在了籌備不久后的臘八宮宴上。雖不及年節隆重,但也是皇室家宴,各宮都在暗自準備,御花園的走動也因此頻繁了些。
這日,難得的冬日暖陽,將連日的陰霾與積雪稍稍驅散。御花園的梅林正值盛放,紅梅似火,白梅如雪,暗香浮動,吸引了眾多宮眷。皇后甚至發了話,讓公主們多去園中走動,莫要辜負這景致。
云璃本不欲湊這熱鬧,但想著或許能聽到些風聲,便帶著知秋,擇了條人跡稍罕的小徑,緩緩步入梅林。她記得去年此時,便是類似這般人多口雜的場合,有些關于她“命格”的閑言碎語開始悄然流傳。
疏影橫斜,暗香撲面。云璃在一株罕見的宮粉梅前駐足,這“醉美人”色澤嬌嫩,形態婀娜,確是珍品。她正凝神,身后卻傳來那道清冷熟悉的聲音。
“此株‘醉美人’,花期較晚,花香清冽中帶一絲甜意,與前日公主殿中那株寒梅,韻味不同。”
云璃心頭微動,轉身,果見國師謝珩立于不遠處。他依舊素衣墨氅,清冷出塵,身側跟著兩名司天監屬官,似是剛忙完公務途經此地。
“國師大人。”云璃微微頷首。
謝珩目光掠過她發間的白玉簪,落回梅花上。“天地萬物,皆有其理。星象運行,草木枯榮,本質相通。”他走近幾步,極輕地觸碰了一下花瓣,動作專注如同研究星圖。
屬官與知秋皆識趣退開。梅樹下只剩二人。陽光透過花枝,在他側臉投下斑駁光影。那股清苦冷香再次縈繞云璃鼻尖,與梅香交織,竟奇異地和諧。
“公主似乎,不喜喧鬧。”謝珩目視梅花,語氣平淡。
云璃坦然:“人多口雜,不如獨處清凈。”
“智者之選。”他側首,目光再次落在她臉上,眼底似有極淡贊賞,“只是身處漩渦,獨善其身,并非易事。”
“盡力而為罷了。總不能因身處漩渦,便隨波逐流。”云璃迎上他的視線,不閃不避。
目光交匯,無聲較量。陽光、雪光、梅影映照,生出幾分瑰麗。
恰在此時,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和著幾聲刻意提高的談笑傳來。
“三殿下您瞧,這梅花開得可真好啊!”
“可不是嘛!尤其是這‘鳳穿牡丹’的景致,寓意極佳!嘿嘿……”
云璃與謝珩同時轉頭,只見三皇子云琛帶著幾個跟班,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三皇子生得也算俊朗,但眉眼間總帶著幾分浮躁與算計,此刻他正指著不遠處一株紅梅與一叢精心修剪的耐冬灌木組合成的景致,聲音洪亮,生怕旁人聽不見他口中的“鳳穿牡丹”。
他看見云璃和謝珩,故作驚訝:“喲,昭華妹妹,謝先生,你們也在啊!真是巧了!”他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一絲得意,仿佛掌握了什么秘密。
謝珩面無表情,拱手行禮:“三殿下。”
云璃亦淡淡施禮:“三皇兄。”
云琛湊近那株“醉美人”,嘖嘖稱贊:“好花!好花!不過這‘醉美人’雖好,終究不及‘鳳穿牡丹’大氣磅礴,寓意吉祥啊!”他刻意加重了“鳳”字,眼神瞟向云璃,意有所指。
跟班立刻附和:“殿下說得是!鳳乃百鳥之王,牡丹乃花中之王,相得益彰,正是國運昌隆之兆!”
另一跟班更是壓低聲音,卻又確保周圍人能隱約聽見:“說起來,近來京中除了那則……咳,不是還有些文人雅士在傳頌什么‘鳳鳴岐山’的祥瑞之兆嗎?都說預示著咱大齊將有賢德之‘鳳’輔佐江山呢……”
這話看似在說祥瑞,卻巧妙地將“鳳”與“江山”再次聯系了起來,與那“鳳主天下,帝星隕落”的兇讖形成一種微妙而險惡的呼應。
云璃心中冷笑。這般拙劣的引導,生怕別人不知道這流言與他三皇子有關嗎?她面上卻依舊平靜,只當未聞,目光轉向他處,恰好與謝珩投來的視線一觸。謝珩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的嘲諷,顯然也看出了云琛這套把戲的粗陋。
“三皇兄對花草寓意倒是頗有研究。”云璃語氣平淡,聽不出褒貶。
云琛見她反應冷淡,有些無趣,又見謝珩在場,不敢過于造次,只得干笑兩聲:“閑暇看看罷了。哦,對了,前幾日借了妹妹那本《星野輯要》,真是受益匪淺,受益匪淺啊!回頭讓人給妹妹送回去!”他說這話時,眼神閃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云璃心中一動。借書是真,但“受益匪淺”?三皇子向來不學無術,何時對星象古籍如此上心了?只怕是借著由頭,想探查她殿中是否有與“預言”相關之物,或是想借此與謝珩搭話。那本書……或許本身就被動了手腳,夾帶了什么,或者他借去只是為了制造接觸的借口,方便后續動作?
“皇兄喜歡便好。”云璃不動聲色。
這時,太子云瑾由太子妃攙扶著,也緩緩走來,咳嗽聲打斷了這邊的暗涌。
“咳咳……璃兒,謝先生,三弟,你們都在。”太子面色蒼白,聲音溫和,目光掃過在場幾人,在云琛身上略作停留,帶著一絲兄長般的無奈。
“皇兄。”眾人行禮。
太子走到近前,看了看那株“醉美人”,溫言道:“這花清雅,母后在時也頗喜愛此類品。”他提及先皇后,氣氛稍緩,隨即看向云琛,語氣帶著幾分勸誡,“三弟,園中景致雖好,也需謹言慎行,莫要辜負了這冬日清景。”
云琛對這位病弱的太子兄長尚有幾分敬畏,悻悻然應了聲:“皇兄教訓的是。”便帶著跟班悻悻離去,臨走前還不忘再看云璃和謝珩一眼。
太子妃李氏對云璃溫和一笑,細心地替太子攏了攏狐裘。
“皇上駕到——”通傳聲再起。
皇帝信步而來,目光掃過梅林眾人,在太子和云璃身上頓了頓,最終落在謝珩身上。“平身。朕偶得閑暇,來看看梅花。瑾兒,你身子弱,莫要久待。昭華也在。”他對云璃的稱呼依舊平淡。
“兒臣/臣參見父皇/陛下。”
皇帝未多言,直接對謝珩道:“謝愛卿,隨朕去御書房,商議臘八祭典之事。”語氣不容置疑。
“臣遵旨。”
皇帝帶著謝珩離去,仿佛真的只是來尋臣子議政。
云璃垂首恭送,心中疑慮更深。三皇子今日舉動,看似愚蠢,實則像是在不斷強化“鳳”與“天下”的關聯,為那預言添柴加火。而他借書、提及祥瑞,背后是否有人指點?父皇的適時出現,是巧合,還是……?
她抬眼,望向三皇子離去的方向,眼神微冷。這池水,比想象得更渾。而那位看似超然的國師,在這其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御書房內。
檀香裊裊,隔絕了外面的梅香與喧囂。
皇帝并未立刻談及臘八祭典,他負手立于巨大的大齊疆域圖前,沉默片刻,忽然問道:“今日這梅林倒是熱鬧。謝愛卿,你覺得朕那三子如何?”
謝珩垂眸,聲音清冽:“三殿下心性跳脫,言行稍顯外露。”
皇帝哼笑一聲,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何止外露,簡直是蠢鈍如豬,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還不自知!”他轉過身,目光銳利如鷹,“那‘鳳主天下,帝星隕落’的流言,查得如何了?”
謝珩垂眸:“回陛下,尚未追溯到源頭。至于星象......臣近日觀測,紫微垣附近似有異動,但尚不明確,還需時日觀察。”
皇帝眼神深沉,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御案:“異動......哼”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寒光,“老二云璘……近來似乎過于安靜了,安靜得讓朕都覺得有些不尋常。”
謝珩靜立不語。二皇子云璘,表面溫潤如玉,禮賢下士,與三皇子云琛的張揚形成鮮明對比。但越是如此,越顯得深不可測。若三皇子是明槍,二皇子便是暗箭,且更懂得如何利用他人之手達成目的。
皇帝深吸一口氣,看向謝珩,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朕將昭華賜婚于你,一是借你司天監之力,勘破這無稽之談,穩定朝野人心;二也是……”他目光略顯悠遠,似透過謝珩看向別處,“希望她能借此跳出這是非漩渦,得一份安穩。她性子像她母后,看著柔順,內里卻倔……朕有時,也不知該如何待她才是最好。”
這番近乎剖白的話,帶著帝王罕見的疲憊與一絲為人父的無奈。
謝珩神色不變,只沉聲道:“陛下用心,臣略知一二。公主殿下……聰慧敏銳,或許,她亦能在此局中,有所作為。”
皇帝揮了揮手,似乎不想再多談家事:“罷了。臘八在即,給朕盯緊些,莫要讓那些魑魅魍魎,借著節慶興風作浪。”
“臣,明白。”謝珩躬身,眼底一片清明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