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婚后的第一次大型宮宴,在臘八這日如期而至。
皇宮內張燈結彩,笙歌鼎沸,試圖驅散冬日的嚴寒與近來籠罩在皇城上空的陰郁氣氛。朱紅宮墻內,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于耳,觥籌交錯間,是看不見的暗流洶涌。
云璃穿著一身藕荷色宮裝,衣料是頂級的云錦,避開了過于鮮艷的顏色,只在裙擺處用銀線繡著細密的蓮紋,行動間若有流光。發髻上除了皇后賞賜的鸞鳥步搖,只簪了幾朵小巧的珍珠珠花,清雅不**份,又不會過于扎眼。
她端坐在屬于自己的席位上,眼簾微垂,姿態嫻靜,仿佛周遭的喧囂都與她無關。然而,那微微繃緊的脊背和置于膝上、指尖微涼的雙手,泄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她踏入這大殿起,無數道目光便如同蛛絲般黏著過來——探究的、審視的、嫉妒的、幸災樂禍的……
尤其是她那幾位皇兄及其母妃所在的方向。
“昭華妹妹今日這身打扮,真是清雅脫俗,我見猶憐。”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語氣親昵得有些過頭。
云璃抬眼,是二皇兄云璘的正妃,周氏。
二皇子云璘溫文爾雅,禮賢下士的名聲在外,其正妃周氏也向來以端莊溫婉著稱。此刻她笑容得體,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衡量。
“二皇嫂過獎了。”云璃微微欠身,語氣溫和疏離,“不過是循例著裝,不敢逾越。”
周氏笑了笑,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云璃發間的步搖:“妹妹過謙了。這鸞鳥步搖乃是皇后娘娘心意,寓意成雙成對,妹妹與國師大人,當真是天作之合。”她將“天作之合”幾個字咬得輕柔,卻在表面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石子。
鄰近席位的幾位宗室女眷聞言,交換著微妙的眼神。
誰不知道這“天作之合”背后,是那動搖國本的預言和帝王無奈的制衡之術。
云璃心中冷笑,面上卻依舊是無可挑剔的溫婉:“皇嫂說笑了,一切皆是父皇圣意。”她四兩撥千斤,將話題引回皇帝身上,堵住了周氏后續可能的話頭。
周氏碰了個軟釘子,也不糾纏,又閑話兩句便回了自己的席位。
“我瞧呀昭華妹妹今日氣色極好,想來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們看是不是呀。”周氏剛落下座一個嬌柔的聲音又響起,帶著幾分刻意。
云璃抬眼,是二皇子的生母,賢妃所出的安樂公主,她的大姐,前些年被皇帝賜婚嫁給了永安侯的世子,然而好景不長,世子爺歿了,安樂也沒個子嗣,賢妃惦記女兒,讓皇帝又下旨合離,這安樂公主便回了皇宮居住至今。
云璃微微一笑,賢妃這一家子真有意思,都上趕著來擠兌她。
她笑意淺淡如水面漣漪:“大姐姐說笑了,不過是遵循宮中禮制,不敢失儀罷了。”她將話題引向規矩,避開了“喜事”這個敏感詞。
安樂碰了個軟釘子,卻不甘心,剛想開口,卻見席間忽然安靜了一瞬。
接著,殿外傳來內侍高昂的通傳聲:“國師大人到——”
瞬間,大殿內的嘈雜聲浪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壓低了幾分。
幾乎所有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殿門入口。
謝珩緩步而入。
他依舊是一身素凈的月白常服,外罩同色大氅,墨發以玉冠束起,全身上下再無多余飾物。然而,他甫一出現,那清冷孤高的氣度,便仿佛將這滿殿的錦繡繁華、暖香馥郁都隔絕開來,自成一片冰雪世界。
他沒有看向任何人,目光平視前方,步履從容,仿佛踏在無人之境。
所過之處,竊竊私語聲都不自覺地消失了。
云璃的心跳,在他身影出現的剎那,漏跳了一拍。
該說不說,國師大人這姿色,真的很和她胃口吶......
她強迫自己維持著低眉順目的姿態,眼角的余光卻不受控制地追隨著那道身影。
愛看美人的心,誰都有吧?
就在謝珩步入大殿,目光無意間掃過女眷席位時,他的腳步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極其細微,若非細心留意,絕難發現。
并非因為那些精心打扮、翹首以盼的貴女,而是因為,在那一片姹紫嫣紅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穿著淡雅藕荷色宮裝的身影——昭華公主,云璃。
就在他看到她的瞬間,那股熟悉的、清苦的冷香,再次毫無預兆地襲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濃郁、清晰!
仿佛不是通過嗅覺,而是直接烙印在他的神魂深處。
與此同時,心口那處仿佛被一根燒紅的鐵絲狠狠燙過,劇烈的刺痛讓他呼吸一窒,眼前甚至短暫地黑了一瞬。
他下意識地抬手,指尖抵住心口,力道大得骨節泛白。一股腥甜之氣涌上喉頭,又被他強行咽下。
“老師?”緊隨其后的林楓察覺有異,上前半步,低聲詢問,語氣帶著明顯的擔憂。
謝珩迅速運轉體內清心訣,壓下翻涌的氣血和那錐心之痛。他放下手,面上已恢復一貫的清冷,仿佛剛才的異樣從未發生。
“無妨。”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繼續向前走去,只是那步伐,較之先前,略顯沉重。
他坐定在御座下首專設的位置,目光狀似無意地再次掠過云璃的方向。
她正微微側頭,似乎在聆聽身旁太子妃的低語,側臉線條在宮燈的光線照射下顯得格外柔和,頸項纖細脆弱,仿佛輕輕一折就會斷掉。
為什么?為什么獨獨是她?
這香氣,這痛楚,如同最精準的詛咒,只與她相關。
難道這所謂的“鳳命”預言背后,還隱藏著連他都無法窺破的、更深層的因果?
謝珩垂下眼眸,掩去其中翻騰的疑慮與探究。
***
歌舞曼妙,觥籌交錯,皇帝高居御座,與身旁的皇后、幾位高位妃嬪言笑晏晏,偶爾也會與下首的謝珩談論幾句星象與來年春耕年景,一副君臣相得的模樣。
太子云瑾坐在稍下的位置,面色依舊蒼白,偶爾低咳幾聲,太子妃李氏細心照料著。他的目光不時擔憂地掃過云璃,又警惕地觀察著席間眾人的反應。
三皇子云琛則顯得有些亢奮,與周遭宗室子弟推杯換盞,聲音洪亮,目光卻時不時地瞟向云璃和謝珩的方向,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得意和看好戲的神情。
酒過三巡,氣氛似乎愈加熱絡。
這時,一名身著南疆服飾的使臣站起身,向御座躬身行禮,操著略顯生硬的官話道:“尊敬的大齊皇帝陛下,外臣久仰天朝文化,尤其是音律一道,更是玄妙非凡。我聽聞大齊有一首流傳千古的名曲,名為《火鳳吟》,傳聞乃是神鳥鳳凰浴火重生之時,天地感應所生的鳴唱,其音曼妙,可通神靈。不知今日,外臣是否有幸,能請貴國樂師演奏此曲,讓我等偏遠小國之民,也能一窺天朝雅樂之精髓,感受神鳥的威儀?”
《火鳳吟》!
“鳳”字一出,原本喧鬧的大殿,瞬間安靜了大半!
絲竹之聲驟停,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再次聚焦于昭華公主云璃身上!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弦被瞬間繃緊。
這南疆使臣,是真不知大齊近來流傳的“鳳主天下”的預言,還是……有人授意,故意在此刻提及帶有“鳳”字的樂曲,想要挑起事端?
云璃端著酒杯的手指微微一抖,指節泛白。她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如同針尖般刺在她身上,帶著各種難以言喻的意味。
她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掩去了眸中瞬間閃過的冷意。
高居御座的皇帝,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他沒有立刻答應,目光緩緩掃過殿下神色各異的眾人。
太子云瑾蹙起眉頭,忍不住低咳了兩聲,看向那使臣的目光帶上了不悅。他正欲開口,卻被太子妃輕輕按住了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
二皇子云璘端著酒杯,姿態優雅,仿佛事不關己,只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算計。
三皇子云琛則幾乎要掩飾不住臉上的興奮,他身邊的幾個跟班更是交換著看好戲的眼神。
就在這詭異的寂靜和緊繃的氣氛幾乎要達到頂點時,一個清冷如玉碎的聲音響起,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大殿:
“《火鳳吟》……曲名雖雅,其意卻烈。”
眾人循聲望去,說話的,正是國師謝珩。
他神色平靜無波,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事實:“此曲源自上古傳說,描摹鳳凰浴火,涅槃重生之景。曲調固然激昂高亢,卻也蘊含了焚盡一切的決絕與兵戈殺伐之氣。于這象征團圓祥和的臘八宮宴之上演奏,恐怕與喜慶氛圍不合,徒增戾氣。”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那南疆使臣,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況且,鳳凰涅槃,向死而生,其境雖壯,其意卻悲。于慶典而言,并非吉兆。使臣若真想領略我朝雅樂之精髓,不妨聽聽《百鳥朝鳳》。此曲描繪百鳥歸附,鳳鳴九天,一片升平,更顯我大齊海納百川、萬國來朝的恢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