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沈府內卻燈火通明。
沈星妍被送回房后不久,便毫無預兆地發起了高熱。
額角滾燙,雙頰緋紅,整個人蜷縮在錦被里,不住地顫抖,唇間溢出斷斷續續、模糊不清的囈語。
“娘…娘親…別怕…”她聲音細弱,帶著哭腔:“姐姐快走…我去做妾…我也不愿為妓…不能…”祝南枝聞訊匆匆趕來,坐在床邊,用浸了溫水的帕子不停擦拭女兒額上的汗珠,聽到這幾句,手猛地一頓,心頭莫名一揪。
做妾?為妓?這孩子在胡言亂語什么?
“妍兒?妍兒?”她輕聲呼喚,試圖喚醒女兒。
沈星妍卻仿佛陷入了更深的夢魘,眉頭緊緊蹙起,雙手無意識地在空中推拒著什么,聲音里充滿了驚恐和絕望:“不…我不喝…拿走…求求你…太子妃…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祝南枝聽得心慌意亂,雖聽不真切全部,但女兒臉上真切的恐懼和抗拒,都讓她明白女兒正深陷噩夢之中。
“妍兒不怕,娘在這里,只是夢,都是夢…”她心疼地將女兒汗濕的額發撥開,柔聲安撫,試圖將她從夢魘中拉出來。
“…爹爹…爹爹會有辦法的…我會想辦法救爹爹的…小心右相…”沈星妍的聲音忽然又變得急切而堅定,仿佛在向誰保證著什么,手指緊緊攥住了身下的被褥,指節泛白。
祝南枝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高熱囈語雖當不得真,但這些破碎的詞語——組合在一起,遠遠超出了一個尋常閨閣少女會做的噩夢范疇。
她的妍兒,究竟夢到了什么?
還是…在何處受了她不知道的委屈驚嚇?
這一夜,祝南枝未曾合眼,守在女兒床邊,心中的疑云越積越厚。
而沈星妍則在冰冷與灼熱交織的夢境里,一遍遍重溫著前世的絕望與掙扎,直至精疲力竭,才沉沉睡去,只是眼角始終殘留著未干的淚痕。
天光微亮時,沈星妍的高熱終于退了。
她悠悠轉醒,只覺得渾身酸軟無力,喉嚨干得發疼。
一睜眼,便對上了母親布滿血絲卻寫滿擔憂的雙眼。
“娘?”她聲音沙啞,帶著剛醒的迷糊,“您…您一直守著我?”
祝南枝見女兒醒來,明顯松了口氣,連忙扶她靠坐在床頭,遞過一杯溫水:“感覺好些了嗎?昨夜你發了高熱,說了整晚的胡話,可把娘嚇壞了?!?/p>
沈星妍小口啜飲著溫水,冰涼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絲清明,也讓她心頭猛地一緊。
胡話?
她昨夜…都說了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觀察母親的臉色,只見祝南枝眉頭微鎖,眼神復雜,除了疲憊和關切,似乎還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凝重。
“娘,我…我說什么了?”沈星妍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只是好奇,而非驚慌,“定是醉酒的緣故,做些光怪陸離的夢,讓您擔心了?!?/p>
祝南枝輕輕替她掖了掖被角,動作依舊溫柔,目光卻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審視著什么。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嘆了口氣:“不過是些支離破碎的句子,聽不真切。一會兒喊爹娘姐姐,一會兒又像是被什么嚇著了…妍兒,你去赴宴,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或是…聽了什么不該聽的?”
母親的追問讓沈星妍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絕不能承認,那些不是夢,是血淋淋的未來。
她必須穩住心神,不能自亂陣腳。
“沒、沒有啊,”她垂下眼睫,掩飾住眼底的情緒,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被角,做出慣常的怯懦模樣,“許是魘著,娘,您別擔心,我以后再不貪杯了?!?/p>
她的解釋合情合理,神態也與往常無異。
祝南枝看著女兒蒼白的小臉和依賴的眼神,心頭一軟,或許真是自己想多了?
一場高熱,幾句胡話,又能代表什么呢?
她壓下心中的疑慮,柔聲道:“無事便好。你再好好歇息,娘去讓人給你熬點清粥。”
看著母親轉身離開的背影,沈星妍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放松,后背卻驚出了一層冷汗。
好險。
看來,即便是最親近的人,有些秘密也注定要爛在肚子里。
復仇之路,她必須更加謹慎,步步為營。
沈星妍獨自靠在床頭,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心中思緒翻涌。
接近謝知行的計劃出師不利,反而引起了母親的疑慮。
她不能再像昨日那般莽撞了。
那個未來權傾朝野的表哥,心思深沉,絕非她裝裝可憐、撒撒嬌就能輕易拿下的。
她需要更周密的計劃,更需要…耐心。
只是,想起昨日他溫和卻堅定的推拒,沈星妍心底仍不免泛起一絲委屈和澀然。
她深吸一口氣,將這點不合時宜的情緒壓下去。
無論如何,這條路,她必須走下去。
對比她記憶中那個悲慘的沈家未來,這些小委屈又算什么?
為了父親,為了母親,為了姐姐,為了沈家滿門。
而這番破釜沉舟的決絕過后,是她眸中不可避免涌上的哀傷。
“既如此說要帶我回家,”她輕聲自語,“那便不要將我推得太遠了…表兄…”
……
隔天午后,謝知行府上的小廝果然送來了一封信。
信箋是普通的青檀紙,墨跡清雋工整,一如他給旁人的感覺。
信中言語簡潔客氣,只說昨日事后,他特意又遣下人在巷子附近仔細找尋過,并未見到沈小姐所描述的手鐲,特此告知,請她不必再掛心,或可回想是否遺落在他處。
沈星妍捏著那薄薄的信紙,指尖微微泛白。
他行事果然周到,即便拒絕了她笨拙的靠近,依舊維持著表面的禮數,不落人口實,也…徹底堵死了她再用“找手鐲”為借口接近的可能。
她將信紙仔細疊好,收進妝匣底層。
心里說不上是失落還是什么,反倒有種“果然如此”的平靜。
若謝知行是那般容易被打動的人,前世也不可能走到那樣的高位。
她走到窗邊,看著庭院中開始飄落的梧桐葉,默默算著日子。
快了。
按照前世的記憶,再過幾日,江陽老家祖母病逝的消息便會傳來。
在沈星妍的記憶中,她總共也就見過祖母兩次。
而上一世,她那時正巧染了風寒,病得起不來身,母親心疼她,便沒讓她隨行回江陽奔喪,而是將她托付給了…謝家。
因為謝母與母親是手帕交,關系親近,加之謝家人口簡單,清靜,適合養病。
母親便讓她在謝家客居了半月有余。
那是前世里,她與謝知行接觸最多的一段時光。
雖然大多數時候,他忙于公務,與她不過是早晚問安時見上一面,點頭之交。
但畢竟同住一個屋檐下,總比現在這樣連面都見不著要強。
這一世,她不能再錯過這個機會。
“病”一場是必要的。
她喚來翠鳴,聲音軟軟地帶著些倦意:“翠鳴,我覺著有些頭暈,許是昨夜吹了風。你去跟母親說一聲,晚膳我便在房里用了,想早些歇下?!?/p>
翠鳴不疑有他,連忙應聲去了。
沈星妍走到梳妝臺前,看著鏡中那張已初具風華的臉龐。
她伸手,用力揉了揉臉頰,讓蒼白的膚色泛起一絲不正常的紅暈,又用手指沾了點冷茶,輕輕點在眼角,制造出淚眼朦朧的脆弱感。
鏡子里的人,立刻顯得憔悴又惹人憐愛。
“用”好這副羸弱之軀也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