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在竹簍里呱呱叫,扶蘇擦了擦額頭的汗,露出一個笑,他很久沒有感受到這樣輕松的快樂了。
不過放縱一時就足夠了,他將長桿遞給宦者,對蹲在地上用手戳青蛙的含光說:“我得去學室了,含光。”
含光趕忙起來,拍了拍衣服:“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大哥哥。”
扶蘇搖頭:“你不能跟我一起去。”
“為什么?”她怎么就去不了。
“學室是公子們學習的地方,除了夫子和公子,女眷都不能踏入。”
“為什么公子能去,公主卻不能去呢,我們不都是父王的孩子嗎。”
扶蘇溫和笑笑,解釋道:“歷來都是如此,男女七歲不同席,公子和公主要分開讀書。”
“我又不和你坐一張席子,怎么這么麻煩,夫子說男孩和女孩可以一起學習,他們擁有同等受教育的權利,如果不讓他們在一起學習,就是不公平。夫子還說了,父王統一了天下,以后實行郡縣制,男孩女孩就可以一起讀書了。”
這話驚世駭俗,扶蘇難掩詫異,可細細想來又覺得有些對,心中又覺得不對,復雜的情緒在他心中攪弄讓他久久不語。
最后還是認為不妥,想要提醒含光,卻不想話還沒說出口就被打斷了,來者峨冠博帶,腰間掛著一枚官印,看上面的小篆是一位博士,他面容嚴肅看向含光。
“公主,您的夫子對您說了郡縣制?”
“你是誰?”含光莫名其妙的看著這個突然插話的家伙。
“在下周午,是陛下封的博士官。”
“剛才那番話是您的夫子教你的。”
含光點頭:“當然,就是我夫子說的。”
奚夫子經常說這些話,含光都能背下來了。
周午聽完,心沉到谷底,他知道在所有博士中只有一位教公主讀書,就是淳于越,他是齊儒,他自己是楚儒,雖然不是一國人,但在這之前他一直認為他們是一派的,他們都想尊古制循舊禮,反對秦王的郡縣制,想行分封,效仿殷周,分子弟功臣為諸侯。
如今他聽到了什么,淳于越竟然跟他教的公主說,等秦王推行郡縣制后,要男女都能在一起讀書,先不說男女讀書這荒謬事,他竟然推崇郡縣制!
那前幾天跟他們說幾日后要向秦王上書,反對推行郡縣制之事,都是假話,是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糊弄他們玩的,自己說不定早早舍了儒冠,投了秦王。
越想越氣不過,周午攥緊雙拳,牙齒咬緊,火急火燎的離去。
含光越發覺得他奇奇怪怪:“好奇怪的一人,怎么莫名其妙就走了。”
淳于越正在寫讓秦王不要推行郡縣制的文書,忽然哐當一下門被踹開,天光射入,刺得他眼睛微微瞇起,一個滿身火氣的高大男人一把揪住他的領子。
他身邊的儒士都驚到了。
反應過來,想要制止:“午,你這是干什么,還不松開。”
周午不僅沒松,反而捏得更緊了:“淳于越,之前我叫你先生,是認為你是德高望重的尊長,可如今你要是不給我們一個交代,就休想讓我叫你先生。”
淳于越面色鐵青:“周午,你的師長沒教過你禮嗎。”
周午:“我與君子談禮,不與小人談禮。”
儒士傻眼了,皆覺得周午出言不遜,呵斥道:“周午,你到底在說什么,這可是淳于先生,還不快松開。”
“你們以為淳于越是什么好人嗎,他面上說要遵循舊禮,要求秦王重行分封制,實際上早就和秦王沆瀣一氣,是郡縣制的擁護者,給我們設套呢,要是我們聽了他的話,向秦王上書,絕對會自投羅網被趕盡殺絕。”
眾人先是一驚,接著又視為無稽之談,淳于越是什么人他們還不知道嗎,他一直尊崇法先王,行仁政,復古制的想法,是孔孟之道的維護者。
早知他們被淳于越迷惑,不可能這么輕易相信,周午厲聲:“諸位難道忘了,昔日秦王掃除六國,以千金收買公卿,以此結盟,六國內政混亂,不久即亡,今日不過是故伎重施,以亡吾等。”
淳于越吹胡子瞪眼:“一派胡言,諸位不要信他,老朽怎么會被秦王收買。”
周午撿起地上散開的竹簡,這是他們剛剛不小心撞開的,竹簡上寫著如何推行郡縣制的文章,他把這竹簡扔到案上。
“諸位看看。”
竹簡攤開,上面寫了許多歪歪扭扭的文字,字不成字,黏黏糊糊,不是很清晰,可在座的所有人都能勉強辨認出其中的內容,個個駭然,上面赫然是一篇行之有效的關于推行郡縣制的文章。
這樣一篇文章絕非一日寫成,若不是經年研究,絕不會字字珠璣,一針見血,直掐要害,就算他們抗議郡縣制的推行,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篇可用高效的方法。
秦王看到,就算是一介平民,第二日也能讓他成為上卿。
淳于越到了這般年紀,早就老眼昏花,看不大清楚,可還是能從那毛躁稚嫩的字體分辨出是誰寫的,是自己那個學生的字。
這是上次他布置給含光的課業,他上次給她講了周的分封制,讓她寫幾句感想,他的學生雖然不怎么擅長識字,卻很聰明,當然這其中也有他的私心,想要潛移默化影響秦王的子嗣,怎么這群儒士看到這些字就變了態度,像看叛徒一樣看他。
“淳于越,沒想到周午說得對,你真的背棄了吾等。”
“胡說八道,他在胡說八道就算了,你們也胡說八道什么,老朽只想遵循舊禮,推行分封制。”
“那你說說,這是什么?”
有人指了指含光的竹簡。
“那是我讓公主寫的讀書記。”
眾人更加失望了。
都到了這個地步,淳于越還在狡辯。
……
“陛下,博士們打起來了。”一個宦者進來稟告。
嬴政將竹簡放在一邊:“誰打起來?”
“淳于越博士的弟子回到官署,見周午博士對其師無禮,就和他打起來,有些博士想要勸架,結果也被卷了進去,都打作一團。”
那群儒士抱團厲害,怎么忽然就打了起來。
宦者道:“卑下在外面聽見,周博士說淳于博士并非真要行分封制,而是早早與陛下合謀,打算推行郡縣制。”
“他們就是因為這打起來的。”
嬴政詫異,要知道淳于越那個老古板,一直以來都和他唱反調,他想要推行郡縣制,他就說什么遵古守舊,再行分封,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合不合謀他心里有數,淳于越不可能和他合謀。
“朕要見他們。”
天子發令,就算已經勢同水火的儒士們也不得不停下這荒謬的斗爭。
一個個鼻青臉腫的儒士出現在嬴政面前。
個個衣冠凌亂,不似君子。
嬴政挑了一下眉,拿起手邊的竹簡,那字格外眼熟,不過很快其中的內容就吸引住他,越看越心潮澎湃,良策,絕對是良策。
有此策,郡縣制的落行無需擔憂。
難不成,淳于越真的有一顆向他之心。
“淳于越,這是你寫的。”
淳于越氣的不行,這是拐彎抹角罵他吧:“不是臣寫的,是少公主寫的,這不過是臣為少公主布置的課業。”
嬴政再次詫異:“當真是公主寫的。”
淳于越覺得秦王眼睛有疾,誰寫的看字不就能分出來嗎,他一個飽學之士,難不成還能寫這狗爬字。絕對是在暗諷他,絕對是。
“絕不是臣寫的,是公主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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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光被帶到大殿。
“父王,你找我什么事呀?”不會又要讓她寫字吧。
“這是你寫的?”嬴政拿起竹簡。
含光搖頭:“不是我寫的。”
淳于越忍不住了:“公主,你忘了嗎,這是上一次老朽給你布置的課業。”
上一次,上一次又是哪一次,含光早就忘了個一干二凈。
宦者帶著竹簡來到含光面前,她看了好一會兒,恍然大悟:“像是我寫的。”
她記得當時淳于夫子給她布置了一個特別難的作業,她不會寫,就讓奚夫子教她,教了一晚上,最后她負責說自己的想法,奚夫子負責把她不認識的字打出來,她照著抄,總算寫出來了。
這策只有一半,嬴政迫不及待想知道后一半:“后面的內容是什么?”
含光搖了搖頭:“我怎么知道。”
“這不是你寫的嗎?”
“父王,學了的東西是會忘的。”難道她父王還沒搞清楚這個道理嗎,奚夫子說她這叫臨時抱佛腳,臨時抱佛腳學到的東西不是隔天就忘了嗎。
怎么父王的表情看上去又要發火了,他不會又要拿戒尺打她手心吧。
含光連忙躲到扶蘇身后。
扶蘇被她這動作嚇了一跳,抬起頭就看到一個壓抑著怒火的父王。
“贏含光,你給朕滾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