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高是趙國旁支,和趙王都是造父的后代,趙國公室子弟封侯封君,他卻沒有這樣好命,生于秦國隱宮,母親受戮刑,家族世世卑賤。
趙王的子嗣在書院中讀書識字,他與他的兄弟只能在咸陽宮昏黑狹窄的甬道,推著獨輪車運送雜物。
他苦學獄法,就是為了得到秦王的重用,不再做卑微的宦者,而他也做到了,他現在是中車府令,是秦王的心腹,如果不出意外,未來幾十年朝堂之上都有他的一席之地,亨通官運,榮華富貴,權勢威望,都唾手可得。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他捏著半片樹葉,那是剛從頭冠上摘下的,樹葉像是被人隨手撕開,截面并不整齊,他面色陰沉如水,控制不住的鼓噪之音錘擊著心臟,惴惴之聲好似要壓彎他的脊背。
樹上有人,樹上怎么會有人呢!
他不敢相信,但多疑的性格又讓他不得不相信,快速折返回去。
一路上度日如年,如果樹上有人,他沒有依法處置那小吏是不是被人瞧見了,吏不可阿法,阿法則罪,若是此事被傳揚出去,他就完了,捏緊拳頭,殺心漸起,直到見到蹲在松樹下的紅衣稚童,才陡然停止。
能出現在咸陽宮的幼童,只能是王上的子嗣。
剛剛在樹上的是一位王嗣。
殺意戛然而止。
……
趙高沒放下心,打算試探一番。
“公主。”
含光托著一團毛茸茸看著暈乎乎的團雀,這小鳥是剛從樹上掉下來的,長得笨頭笨腦,哐當一下撞了樹直挺挺的落下,要不是她及時接住,這小笨鳥就要去地府投胎轉世了。
把它攏在袖中,含光才抬頭看一臉恭敬,又宛若驚弓之鳥的趙高。
“你是誰?”
“卑下是趙高。”
含光:“原來你就是趙高。”
見她面露驚喜,趙高繼續不動聲色的試探:“殿下是如何進來的。”
含光指了指樹:“自然是爬樹進來的,我還是專為你來的呢,趙高。”
趙高心臟快速跳了下,袖中的手指蜷縮,面上流露疑惑:“不知殿下找卑下何事?”
“我聽說你擅長秦律。”
趙高低下腰和氣道:“卑下不才,確實略知一二。”
“那我問你,如果一個父親苛待孩子,秦律對他有什么懲罰?”
趙高略微沉思后說:“我大秦沒有這樣的法。”
“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勿聽。子女告發父母,官府都不會受理,這是家事,我大秦以法治國,雖不講儒家的親親相隱,但也不倡導子告父。”
“也就是說子女受了委屈,完全沒有任何辦法,只能把眼淚吞進肚子里。這也太不公平了,怎么父親就可以欺負子女,子女卻不能做出任何反制。”
含光不滿意這個答案:“就沒有別的法嗎。”
趙高稍稍思索又說:“擅殺子,黥為城旦舂。其子新生而有怪物其身及不全而殺之,勿罪。”
含光皺起眉頭:“我是來問你問題的不是聽你賣弄學問的。”
趙高沒有任何生氣,又彎低了腰,低眉順目:“是卑下思慮不周。”
“擅自殺掉自己的孩子,就是犯罪,會被刺面還要服城旦舂的勞役。可如果被殺的子先天不足,身體殘缺,殺死也不會被判罪。”
含光小臉皺起:“殺子才會判罪。就沒有折中的選項嗎?”
“難道子不被殺欺負孩子的父親就可以高高興興嗎。”
趙高點頭。
含光思考,又問:“那為什么都是殺子,子身體殘缺,先天不足,又不會判罪呢。”
“因為被殺的子,不是其父的私產,他長大后也是黔首,像其他黔首一樣服役納稅。”
“至于先天殘缺的子,他們不一定會活到成年,也不一定是秦想要的黔首。”
這法真的好沒道理。含光有點不高興,如果她是那個編書的,才不會制定這樣的法呢。
趙高看出了她的情緒,沒有開解她,而是和氣問:“卑下也有問題想問問公主。”
含光:“你要問什么?”
趙高語氣謙卑,話中藏著試探:“您問這些是想做什么呢?”
“當然是維護我的合法權益,讓父王不要做小氣鬼,公平對待我。”
“父王自己吃好的,讓我吃不好吃的,每天只能吃咸菜,沒滋沒味的肉羹,少的可憐一點都不甜的蜜汁,我以前都不吃這些東西的,到現在為止我連一塊完好的肉都沒吃到過,他不就是苛待我嗎,我當然要通過法律手段獲得合法權益。”
這番話讓趙高袖中握緊的手松開,繃緊的面皮也稍稍舒展,在心中長舒一口氣,只是個心智愚蠢的稚子,成不了氣候,就算鬧到陛下跟前,也不足為慮,相反含光會因為這膽大包天的不孝言論被秦王厭棄。
他沒有糾正她,而是故作惶恐:“公主,此話說不得。”
含光哼了一聲:“有什么說不得,沒想到你是個古板的家伙,趙高。”
目光鄙夷不屑。
這黃毛小兒,趙高額頭青筋直跳,怒火中燒,若有一日他的勢,必不會讓她好過,含光只是公主,不得寵愛的公主,遠比公子好對付多了,心中產生諸多惡毒念頭,面上卻仍舊是惶恐不安,不敢附和的模樣,只低聲說:“若無事,卑下先退下了。”
含光揮了揮小手。
趙高快的離開。
確定他真的離開,公子高才從樹上爬下,打量含光,見她沒事,長松一口氣:“看來是應付過去了,含光,剛才那番話以后就別說了,今天事急從權就算了,可不能讓任何人聽到。”
他差點嚇得從樹上跌落,這可不是能隨意說的話,要是被人聽到,含光絕對會被父王處罰的,父王可不是好脾氣的人。
含光不明白高為什么膽子那么小:“干嘛不能說,我又沒說假話,這難道是正常的待遇嗎?”
“可是我每天也都吃這個呀?”公子高沒覺得哪里有問題。
到了秋冬兩季,萬物凋零,蔬菜大多不會生長,只能吃之前腌好的咸菜,這也不是誰都能吃得起的,除了他們也只有少部分公卿能吃到。
含光搖頭,看來高也被蒙在鼓中,真是個小可憐,等她學好秦法,去和小氣鬼父王爭取合法權益時,順便也給他爭取一下,好歹是她的兄長,有福要一起享嘛。
公子高不知道她所想,要是知道,一定會跪著求她別害他。
他爬上墻:“我們走吧,以后別再來了——”話語戛然而止。
“父王!”
見到嬴政,公子高嚇得差點從墻頭跌落,額頭一個勁冒汗。
嬴政掃了他一眼,淡淡說:“還不下來。”
也顧不得會不會摔了,他立馬跳下,垂首行禮。
“高,你說什么?”含光聽的并不完整,她重新爬到墻頭,就看到烏壓壓一片人,其中被簇擁的那個高大威嚴,眉目狹長,戴著朝天冠,腰佩長劍,神情冷淡,自有一派巍然氣質。
“你有點眼熟。”
她眼睛一亮,高興說:“你是給我送好運氣的嗎,吉兆。”
“我可以許愿嗎,可不可以讓小氣鬼父王不要小氣,每天給我做好吃的。”
這樣她就不用學秦律了,要不是吃的不好,她才不想主動學習,她只想每天快快樂樂的到處跑,捉螞蟻,逗小鳥,爬樹摘棗子。
含光高興的從墻頭跳下。
所有人都被嚇到,嬴政也被她這大膽的行為驚到,下意識伸出手,小小的孩童落進他的懷中,香香軟軟,像一團干凈可愛的云。
含光才不去管目瞪口呆的旁人,緊緊抓住嬴政的手臂,這樣吉兆就跑不掉了。
“吉兆,快快,送我點好運氣。”
孩童柔軟的臉頰蹭著嬴政的下巴,嬴政愣了一下,那雙琥珀色的瞳孔閃爍明亮。
真像呀,嬴政想,與那稚龍可真像。
他不說話,含光便推了推他:“你為什么不說話,難道你不能給人帶來好運了。”
難道是因為它變成了人,就沒有好運了,他能不能變回去,她擰起眉頭。
“含光。”嬴政開口。
“欸?”含光歪頭,“干嘛叫我名字。”
蒙毅出聲提醒還沒認出人的公主:“殿下,這是陛下,是您的父王。”
父王,啊,不會吧,他就是小氣鬼父王,含光瞪大眼睛,不死心掃過嬴政的面容,見他和自己有一樣的眼睛,一樣的鼻子和嘴,心頓時垂落谷底。
什么嘛,不是吉兆。
“怎么,見到朕不高興。”嬴政氣笑了,“剛才不是還和趙高說朕是小氣鬼。”
含光轉了轉眼珠,沒回他的話,她當然不能回了,小氣鬼父王一看就是來找場子的,她得把話岔開。
便說:“父王,我有事要問你?”
嬴政也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沒生氣,想聽聽她能說什么:“你要問朕什么?”
“你的玉璽有什么用處?”
場面霎時一靜,所有人恨不得把頭埋進胸口,蒙毅不明白公主為何敢問這個。
含光不覺得自己問的不對,又扯了扯嬴政的袖子,催促他,嬴政深深看了她一眼說:“朕常用它批復奏章,它代表朕的權力。”
有幾個不懂的詞,含光鼓起小臉,父王就不能說得簡單一些嗎。可長者就是長者,他們永遠不能懂孩童的難處,自顧自的說自己想說的話,含光在心底又給小氣鬼父王記了一筆。
記完后她問:“父王,那什么是權力?”
嬴政微怔,旋即淡漠說:“能讓江河改道,千萬人俯首,那就是權利。”
看來權力是個很有用的東西,它能讓人辦到許多人做不到的事。
“那兵符又有什么用?”
“它曾經號令秦軍,吞并六國。”嬴政的回答依然很簡短。
看來兵符也是個很重要的東西。
含光又扯了扯嬴政的衣袖,嬴政低頭看她,見她一臉認真的說。
“父王,你該殺了趙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