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奶音擲地有聲,軟綿的殺字比這蕭瑟秋風還要冰冷。
眾人都沒想到一個年幼的孩子能說出這番話,
“為何?”嬴政目光沉沉。
含光古怪看他:“父王,你還要問我嗎,說到這你不該全都知道,心中有數嗎。”
奚夫子說父王是千古一帝,是個厲害的人,還叫他始皇爸爸。奚夫子對他這樣推崇,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至于他為什么不想說,一定是他在藏,長者還真是奇怪,為什么要藏呢,就不能大大方方的說出來嗎。
小小的含光嘆了口氣。
“他離父王的權力太近,又不聽你的話,如果有一天他偷走了你的權力怎么辦。”
“如果他偷走了你的權力,他不就要殺我了嗎。”
蒙毅聽完出聲:“公主,有陛下在,趙高又怎么敢殺你呢。”
“可父王難道永遠都在。”
這話說得,蒙毅不敢接了,人都有生老病死,就算是陛下也不例外。
他閉口不言,含光又看向嬴政,嬴政挑眉說:“我以為你會讓我罷了他的官。”
“父王,你小時候夫子沒給你講過屠岸賈的故事嗎,你這是要害我。”含光瞪大眼睛,父王給不能托付信任的人信任,現在還想要害她。
嬴政想了好久才想起屠岸賈是誰,晉靈公的寵臣,與忠臣趙盾不和,晉景公即位時,他大權在握,就構陷趙盾的兒子趙同,趙括謀反,發動下宮之難,將趙氏家族幾乎滿門抄斬。
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
“父王罷他官不就是害我嗎,高說趙高是罪人之后,在咸陽宮做宦者,這樣一個人瘋狂學法,就是為了某一天得到父王的重用,改變自己的命運,將他打落回原來的地步,他這樣記仇的人一定會來殺我。”
含光是個記仇的人,自然能看出趙高也是個記仇的人。
她要先下手為強。
她雖然年幼,可也聽過很多故事,屠岸賈這樣的小人僅僅因為與趙盾不和,就在他死后將他的家族滿門抄斬,要是以后父王不在了,趙高也將他們滿門抄斬怎么辦,她答應了母親,要快樂長大,高說要做游俠,他雖然不太聰明,還欺負她,但她希望他能夢想成真。
所以你就要弄死他嗎,所有人語塞,又在心中感慨,公主真不愧是陛下的女兒啊,深得陛下的風范。
“再說父王也要殺他不是嗎?”
父王這樣一個小氣鬼,怎么會甘心被人哄騙,這不就襯得他之前像個傻子嗎。
嬴政看了她許久,久到含光以為父王嫌她重,不抱她了。
卻不想他倏然而笑,語氣肅殺:“不錯,朕確實要殺他。”
他給趙高信任,讓他成為中車府令,不光因為他精通獄法,能力出眾,還看中了他是宦者出身,沒有家族牽絆,是菟絲草,只能攀附他,只不過沒想到他小心思那么多。
如含光所言,此人用不得,也確實該死。
他眸光冷淡:“吏不可阿法,阿法則罪,趙高為中車府令,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判斬首之刑,除其宦籍。”
蒙毅領命。
……
始皇二十六年,趙高縱罪,斬于棄市,梟首以徇。
趙高就這樣死了。
讓趙高獲得這樣下場的某人苦著臉坐在咸陽宮的側殿,竹簡平鋪在她面前的長案上,等著主人的落筆,含光不想寫,可父王說她違反宮規,要罰她,讓她坐在這里抄寫宮規,寫不完就要一直坐在這寫。
“父王怎么能這樣對我呢。”
“我還幫他抓住想要偷他權力的小偷,他不該感謝我嗎。”
“他肯定還在記掛我說他壞話的事,父王就不能大度一點嗎,怎么能跟一個小孩子計較。”
公子高在他旁邊,作為兄長,沒有約束好妹妹,他也被罰了,還被罰的更重,正在馬不停蹄的抄,聽到她的抱怨,十分頭痛:“別說了,含光,快點抄,你要是再說下去,我們就要抄的更多了。”
是她不想抄嗎,含光瞪了寫滿密密麻麻字的竹簡一眼,這么多的字,她的手會寫壞的。
忽然她想到辦法,眼睛一亮:“高。”
她一開口公子高就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斬釘截鐵拒絕:“不行。”
含光:“為什么不行,你給我抄,我就給你做好吃的。”
“不行就是不行,你得自己寫。”
他鐵了心不肯幫她,含光在心里說了一句膽小鬼,只能拿起筆,以壯士斷腕的決心開始寫。
沒寫多少她就不想寫了,一個個黑乎乎細長長的字纏在一起,奇奇怪怪,一點也不好寫,筆也很奇怪,軟的過分,她一落筆就是一團團墨,寫錯字還要用刀削掉,她總是錯好多,削了好久竹子,手都要削累了。
含光從袖中掏出一團在打瞌睡的毛茸茸,團雀睜著豆豆眼茫然的啾了一聲,她哼著歌從腰間的荷包里掏出一把小木梳給它梳羽毛。
咸陽宮正殿。
嬴政坐在上首,李斯上書。
“陛下,六國文字異形,言語異聲,諸地間隔閡甚重,政令不通,臣請下令廢除與秦文不同的六國文字,推行小篆,則公文來往暢通無阻,教化普及天下……”
忽然聽到一聲鳥鳴。
李斯頓住,以為聽錯了,又傳來幾聲鳥叫,他忍不住往旁邊看去,一只團雀從側殿飛來,穿著鮮紅深衣的女童在后面追。
“給我停下,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讓我梳梳毛怎么了。”
團雀在宦者驚恐的目光中慢慢悠悠落在李斯的頭冠之上,似乎把那當作棲息的樹枝,含光想去捉不聽話的小鳥,被嬴政的目光釘住。
她不得不停下:“父王。”
行了一個像模像樣的禮,不過到底是孩子,這禮也一團稚氣。
嬴政頷首:“書抄好了。”
“給朕看看。”
卻不提那鳥之事,李斯不敢多言,也不好讓人驅鳥,含光忍不住看了看,小鳥就在旁邊,父王不讓她去捉,一定是故意的。
侍者已經將含光抄的竹簡拿來,展開放在嬴政面前,一團團鬼畫符映入眼簾,具是缺胳膊少腿,個別正正方方,看著不似小篆,又像小篆,嬴政勉強才辨認出幾個字。
一時間默然。
“重抄。”
含光急了,就這幾個字她可是抄了好久:“為什么,我都抄完了,父王怎么能說話不算話。”
嬴政快要氣笑了:“你給朕讀讀,你抄的是什么。”
竹簡被拿到含光的面前。
上面的一團團墨跡,含光也認不得,雖然認不得,但她沒有半點心虛,理直氣壯說:“我今年五歲,最近才剛剛開蒙,不知道怎么讀。”
身長不足四尺,確實還是個幼童,前幾日的聰慧表現倒讓他忘記了她的年歲,不過五歲了,這字也學得太差了。
嬴政手指輕扣長案。
本想隨意指個博士去教她習字,又想著以含光那鬼靈精的性格,小小的博士官降不住她,目光掃過站在一旁恭敬不語的李斯。
不如讓李斯做她的夫子。
念頭一起便止不住。
這不是個合適的決定,但,含光睜著大眼看他,琥珀色的眼瞳好似閃爍粼粼金色,那水波之下黑色鱗片若隱若現。
嬴政忽然笑了。
“從明日起就讓李斯教你寫字。”
李斯詫異,他不認得含光,但她稱呼陛下為父王,必然是陛下的公主,陛下讓他教公主寫字,難道是對他不滿,他剛剛提出的政令不合陛下的心意,可陛下明明想要廢棄六國語言,推行小篆,他不可能揣摩錯呀。
一頭霧水,也不敢不從,道了一聲遵旨,含光不樂意了,父王怎么能給她指個夫子呢,旁邊這個一看就很嚴格,她才不要多個夫子。
可她已經明白什么是“王”,眾人皆從,不敢不聽,眾人皆服,不敢不依,要是不聽他的話,她說不定要有更多的夫子。
“父王,我不想他做我的夫子。”
“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想讓他做夫子。”嬴政挑眉。
誰想讓他做夫子就給他們好了,含光才不管他多么受歡迎呢,可話不能這樣說,父王肯定會生氣的,她小大人似的嘆氣:“父王,我不讓他做夫子,也是為您考慮呀。”
“他是父王的臣子,為父王做事,要是他教我寫字,不就不能為父王做事了嗎,那父王不就失去了一個幫手。”
“再者,能成為父王的臣子,一定能力出眾,這樣優秀的人來教我這樣一個小孩子寫字,不是大材小用嗎。”
“會種地的去種地,才能種出好吃的菜,會打仗的去打仗,戰爭才會勝利,會做家具的木匠去做家具,才能有更多好看的床和桌子。”
“這位,”含光轉頭看李斯,問,“你叫什么名字?”
李斯說:“臣是李斯,殿下。”
“你擅長什么?”
“臣是廷尉,負責平決詔獄,鎮安朝綱,使法度歸于一統。”
含光聽懂了一個法字,看來也是個跟律法有關的官。
心思又活絡起來,不過很快又被壓下,現在可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她繼續說:“你看,父王,這位大人也有自己所擅長的,那就讓他去做擅長的事,才能發揮更大的作用不是嗎。”
李斯暗暗吃驚。
難以想象這是一個五歲稚子說出的話,他的子女這般年紀還窩在母親懷里,每日只想著吃喝玩樂呢。
嬴政一點也不意外,他這個女兒機敏擅辯,有一張巧嘴。
他斜眼看李斯,意味不明:“說的不錯,李斯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