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漚肥之法?”
小吏面露迷茫,看向蕭何,蕭何不知,就搖頭。
農家漢子說:“就是能讓粟米從一石畝產翻到三石畝產,還能長的更多的厲害方法。”
“多少?”小吏還以為聽錯了,“三石!”
他在泗水郡做小吏,不像田嗇夫經常和莊稼漢打交道,也知道每年秋收一畝地大多能產一石半粟米,這還是不碰上災年的情況下才有的產量,就算來年風調雨順,治田勤謹,也不一定畝益三升,聽這黔首的意思,這漚肥之法能讓薄田變厚田。
世上要真有這種法子,早早就推行開,也無需每歲向山河祭祀,祈求瑞雪豐年。
小吏不信,他們定是被人誆騙了:“你莫要胡說。”
“這位夫子,我沒胡說,”莊稼漢郁悶,殿下派來的夫子怎么啥也不知道,他一手穩住糞桶,臭氣撲面,小吏和蕭何向后退了一步,莊稼漢往遠處的田指了指。
“你們瞧,那是曲轅犁,有這等神物,你們還不信有肥田之法嗎。”
田間,一頭耕牛拖著一把奇怪的犁耕田翻地,一會兒就從這頭走到那頭,輕松的宛若游魚入水。
小吏和蕭何都驚駭不已。
“這犁耕作的速度竟遠超直轅犁三倍有余!”
他們都清楚這意味什么,有了此犁,絕對會大大提升蓄力,難以開墾的楚越之地,也將變成千里沃野,對秦而言猶如天助,不亞于百萬雄兵。
“造出此犁的定是大才!”
自商君變法,秦以耕戰立國,重視糧種,若獻給秦王,必定封侯拜相,子孫富貴,小吏急著追問:“那位造者可還在這?”
莊稼漢說:“這是殿下的犁。”
“殿下?”如今普天之下能被稱為殿下的只有秦王的子嗣,難不成在牧里的貴人是一位公子。
若是如此,陛下肯定知道此犁的存在,小吏不免失望,他還想將人找到,得一份舉薦之功呢。
“好了,夫子,你別再問了,快快教我們小篆,我還要兌換漚肥之法和曲轅犁呢。”莊稼漢等急了。
其余人也附和道:“對對,兩位夫子,快快教學吧,你們想怎么教,我們絕無異議。”
他們一激動,糞水潑灑。
臭氣迎面。
小吏險些要昏厥過去。
蕭何還好,他著了涼,鼻子有些堵,不像他那樣受到強烈沖擊,但就算這點味道也夠讓人難受,便不動聲色往后移了幾步。
他說:“這曲轅犁還可兌換?”
若他沒有理解錯意思,似乎向他們學了小篆,這群黔首就能兌換曲轅犁和肥田之法。
莊稼漢點頭,還講了學分之事。
蕭何掩著鼻子,微微蹙眉,若他沒有猜錯,那位殿下的根本目的是為了推行小篆,曲轅犁與漚肥之法不過是懸于耕牛前的青草,驅使黔首向學。
于黔首而言,識字麻煩,若是直接強制,未必有主動來學效果好,蕭何教過家中幼子,深知兩者效果。
就是這手筆未免太大了。
轉念一想,花費這樣大的心力,必定所謀甚大,早在半年前,咸陽下到泗水郡的文書都變成了小篆,有替換大篆之意,那時他就預料朝廷將推行小篆,不光是為了政令通行,也是為了加強秦對六國之民的影響。
此乃大勢所趨。
這位呆在牧里的公子想來也洞察到這一點,秦王子嗣甚多,至今沒有立太子的意向,莫不是要爭一爭那個位置。
秦對鐵器多有管制,能造出曲轅犁,必然有秦王的示意,那位公子肯定得寵。
麻煩了,蕭何想,早知道就不替患病的同僚運送上計文書來咸陽了,這下搞不好會卷入儲位之爭。
小吏不似他那樣洞若觀火,見微知著,但做了這么多年小吏,還是有些政治嗅覺,從曲轅犁就能窺見這位貴人的不簡單,若是他能抓住這次機會,說不定能被舉薦來咸陽做官,沮喪一掃而空,心情昂揚。
“殿下讓兩位夫子過去。”一位宦者過來傳話,焦急的莊稼漢們只能忍住急切,讓出路。
離了滂臭之源,小吏總算活過來了,猛地吸吮新鮮空氣。
蕭何把袖子放下,垂頭跟在宦者身后。
他們進入了一間農舍。
院中蹲著一個紅衣稚童,手里拿著一匣金珠,顆顆有指頭那么大,天光落下,熠熠生輝,小吏目光在上面停留了許久,要知道,他們一月的俸祿約十六石,年俸約兩百石左右,這一匣金珠就能抵他們幾年俸。
不似他蕭何只掃過一眼就不再看了,心里思考著幼童身份。
宦者走到含光面前,道:“殿下,人帶來了。”
“總算來了,你們讓我等得好久。”再不來她就要打瞌睡了。
這兩人是蝸牛投胎嗎,怎么走的這么慢。
她揉了揉膝蓋,坐到宦者拿來的小木馬上。
“我叫含光,你們叫什么?”含光問。
聽其聲音,分明是個女孩,不是秦王的公子,是公主,蕭何所有的設想全被打翻,只剩下一片驚訝。
小吏有些許失望,又很快打起精神來,再怎么說公主也是貴人,不是他能隨意怠慢的:“殿下,我是羅織,是泗水郡的小吏,接到命令來教黔首識字。”
蕭何說:“在下蕭何,與羅織一樣,出自泗水郡。”
“不是咸陽人?”含光歪頭。
“泗水在關中,距咸陽四千二百三十五里。”蕭何答。
含光原諒他們了,看來不是蝸牛投胎,是豹子投胎才對,這得走多遠呀。
含光讓他們坐下,她雖然年幼,但身份貴重,兩人也不敢隨意,端正坐下。
搖著自己的木馬,含光又說:“你們小篆學得好嗎。”
小吏道:“我讀寫皆可。”
蕭何也是同樣回答。
含光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掃過:“那就好。”
“你們說自己是小吏,那小吏是個什么樣的官?”
兩人都沒想到含光會這樣問。
她滿臉好奇,似乎真想知道。
轉念想想又了然,公主生活在咸陽見慣了貴胄,或許從沒見過小吏。
蕭何便說:“朝廷中諸位大臣各有職位,掌管內庫,農桑,兵事,禮儀祭祀,不可事事親恭,需要人來輔助,小吏便是做這樣事的人,每歲征糧課稅,由吏丈量田畝,刑獄訴訟,由吏勘察現場,黔首不通文字,吾等告知他們朝廷法度。吏于國家如針線之于衣冠,砥柱之于洪流。”
含光哇了一聲:“你說的好像挺好的,我完全聽不懂。”
蕭何:“……”
這反應,讓他想到家中幼子,每當他教他讀書,他就是這樣看他的,蕭何忍住了揉額角的沖動,又細細解釋。
“公主可曾見過蜜蜂。”
含光點頭。
蕭何:“吾等小吏便如蜜蜂,每日采花釀蜜,修繕蜂巢,使蜂巢不墜,日日如新。”
含光:“也就是說小吏就像螺絲釘,沒了它,國家就不能運轉。”
蕭何不知道什么是螺絲釘,但含光的理解不差,就點頭。
“看來是個很重要的官職呀。”含光說,“那你們的月俸是多少呀?”
小吏插話:“每月十六石左右,公主。”
含光只知道元,英鎊,還沒學到石這個貨幣單位,不過石是貨幣單位嗎,不是計量單位嗎,絞盡腦汁也不清楚到底是多少錢,就搖了搖金珠,一片金燦讓小吏難以將目光移開,她說:“一顆金珠能不能抵你的月俸。”
小吏喉嚨發緊,說話也磕磕絆絆,不那么利索:“……是的,不光能抵,還綽綽有余。”
含光驚訝的咦一聲:“你們的月俸這樣低嗎?”
不是很重要的官職嗎。
想了想含光懂了,蜜蜂也好,螺絲釘也好,雖然重要但容易替換,只是這個身份重要,而非“人”的重要。
小吏無奈:“……公主,相比與黔首而言,吾等的月俸不算低了。”當然與那些大官列候比,他們自然沒什么可比的,他們于他們而言,也不過是黔首。
含光點頭,表示知道了,又問:“那你想要金珠嗎?”
小吏愕然,像是傻了一樣,反應過來又磕巴說:“公主,這……”
他當然想要,誰都希望能得到更多錢財,但他腦子還清醒,含光年幼,說不定是一時興起,他要是亂說,若是被他身邊的宦者以為他在誆騙,那就不好了。
支支吾吾,那模樣讓含光搞不懂了,明明很想要嘛。
她又問神情淡定的蕭何:“蕭夫子,你想要金珠嗎?”
蕭何沒有直接回答:“公主為何要問這個問題?”
“那是因為你們要幫我教人小篆,我要給你們俸祿呀。”含光自認為是個大氣的老板,絕對不會讓他們吃一點虧的。
反正她拿著這些金珠子也沒什么用,不如讓它們發揮更大的作用。
含光說出自己的打算,聽完她的話,兩人大致明白,只要教會的學生越多,教學效果越好,半月后就會得到金珠做獎賞。
“要是你們做的好,我還可以讓父王見見你們。”含光又加了一句。
這話不是隨意加的,她發現很多人雖然害怕父王,但又渴望得到他的重用。
動畫片也說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越是有才干的人就越不甘平庸,不會想永遠做一顆可以隨意替換的螺絲釘。
小吏難掩激動。
含光又搖了搖匣中的金珠,看來父王的權力還是比父王的金珠更勝一籌。
金珠是父王送她的,他沒說夸贊的話,但含光知道,他肯定是為了感謝她幫他抓到趙高那個小偷,但含光根本不想要金珠,她只想吃美食,父王什么時候才能把他藏起來的美食拿出來分給她吃呢。
小吏干勁十足:“放心吧,殿下,我一定竭盡所能,讓牧里黔首都能學得小篆。”
含光很滿意他的干勁:“不錯,一定要好好干。”
蕭何也說了幾句挑不出毛病的場面話。
含光皺著臉看他:“你這樣不行。”
怎么不行,蕭何袖中的手微頓。
含光恨鐵不成鋼:“你這樣是升不了官,賺不到錢的。”
蕭何啞然,又問:“殿下,為何這樣說?”
“我為什么這么說,你不知道嗎,蕭夫子。”
他能知道什么……忽然蕭何頓住,猛的看向面前的稚子。
那目光仿佛看穿他的身軀,鋒利地挑開皮肉,讓所有想法無所遁形。
心中掀起驚濤狂瀾。
她看穿了他的打算。
羅織想要抓住機會調入咸陽,蕭何沒有這個意向,他不欲面見秦王,只想低調行事,做事不出錯,點到為止,待此行結束回歸沛縣,繼續做他的主吏。
可她又怎么知道?
稚童把玩著金珠,一把抓起,又稍稍松手,顆顆落進木匣,砰砰砰互相碰撞發出清脆響聲,余光瞥見羅織目光粘在金珠之上,霎時云開霧散,思緒通明,他再次駭然,原來他們入此門,考校就已經開始了!
羅織追求錢財權勢,深信自己一定能把握住機會,獲得獎賞,對金珠勢在必得,他心中有**,再怎么克制,也會泄露幾分心思,反而言行和一,正中她懷。
他打算低調行事,不出風頭,沒想得到什么金珠,偏偏又立下豪言,言行相悖,在聰明人面前簡直不打自招。
蕭何脊背發寒。
一時輕視竟為自己招了一個大麻煩,誰能想到一介稚子,心有九竅,智多近妖。
含光見他眼里的情緒閃閃爍爍,很不高興:“你是不是在說我壞話。”
怎么跟看妖怪一樣看她,她長得這么可愛,哪里像怪物了。
“蕭夫子,你還不知道嗎?”
蕭何當然知道,他想裝傻,見含光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他,又頓住,只能無奈說:“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你說了什么就做什么,蕭夫子。”
含光小臉嚴肅,沒想到這個蕭夫子竟然喜歡偷懶。
不行,誰也不能偷懶,都給她好好做事。
“不準偷懶,蕭夫子,你不會想知道偷懶會有什么后果的。”
含光不是小壞蛋,還是頭一次威脅人,怕自己的話軟綿綿,沒什么殺傷力,就把父王搬出來恐嚇他:“要是你偷懶,我就告訴父王,他會罰你的。”
奚夫子說了,自己做不到的事,要想辦法借力,她已經借了父王的權力和金珠,一個是借兩個也是借,那就再借借父王的威望,父王是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