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事談完了，接下來該是作為辭夜的父親，要和你談些私事?！?/p>

蘇離面色嚴肅地道。

聽到這話，路知塵坐直身體，同樣語氣鄭重地回道：

“蘇伯父，您請說?！?/p>

蘇離微微點了點頭。

面前的少年別的不說，態(tài)度確實是無可挑剔。

“知塵啊，你認識辭夜多久了？”

“初一開始我們就是同班同學(xué)，到現(xiàn)在為止已經(jīng)認識有六年了?！?/p>

蘇離一愣，他本以為路知塵和蘇辭夜最多就是高中同學(xué)，沒想到已經(jīng)認識了六年之久。

“不過我和她熟悉起來也就是這段時間，以前只是同班認識而已?！?/p>

路知塵補充道。

“這樣啊。”蘇離點點頭，剛升起來的血壓緩緩降了下去。

他剛剛還以為自家女兒身旁多了個男生整整六年他還不知曉，血壓實在是飆得有些高。

“你對我們家里了解多少？”蘇離盯著路知塵，單刀直入地說道。

這話問得就有些直接了。

路知塵沉吟了幾秒，開口道：

“蘇伯父，說實話我前兩天才知道蘇辭夜的父親是您，我當時也很驚訝。”

“我一直以為您這樣的商業(yè)巨賈會把子女送入更精英的私人學(xué)校來著。”

“哦？”蘇離倒是來了興趣。

“你前兩天才知道是我？那你怎么會通過辭夜來找我的？”

這問題有點難回答。

總不好說是邱柯靜給他的提示吧。

路知塵組織了一下語言，條理清晰地道：

“蘇伯父，是這樣的，我當時正為我父親對鐘森這個項目的投資感到焦頭爛額?！?/p>

“我父親是很有主見的一個人，也很強勢，我的意見他只會作為參考，而不能成為決定性的因素。”

“這也正常，畢竟我才高三，還在象牙塔內(nèi)毫無社會閱歷。”

“而鐘森的這場騙局至少目前來看基本沒有什么破綻，同樣是公司高管的他更能獲取我父親的信任。”

“更何況還有前幾輪收到分紅的投資者們替他擔保，怎么想都是他那邊更可信一些?！?/p>

路知塵苦笑了一下，繼續(xù)道：

“不瞞您說，當時我甚至動過偷偷轉(zhuǎn)移資金的念頭，只要是能拖到騙局被揭露那一刻就好。”

“就在這時，我在放學(xué)時偶然看到了李叔來接蘇辭夜的車，就是那輛奔馳S350L。”

“那時我還不知道是您，只是想著會不會蘇辭夜家里人也像我爸爸一樣投資了鐘森。”

“畢竟想要維持這個騙局，光靠散戶的投資是遠遠不夠的，他真正的目標必然是金字塔中上層的那一批人。”

“于是我找到蘇辭夜，并且把這場騙局講給了她聽，希望能夠換取她父親，也就是您的信任?！?/p>

想起開學(xué)典禮的那個中午，路知塵的嘴角不自覺地帶上了些微笑。

“我很幸運，蘇辭夜和您都愿意認真聽一聽我的想法，并沒有因為我只是個學(xué)生而對我的話不屑一顧”

“能走到這一步，我心里是非常感激的?！?/p>

“或許對于您來說這只是隨手為之，可這確確實實拯救了我們整個家庭?！?/p>

他這倒不是為了煽情，而是上一世路哲軍一家人確確實實的人生軌跡。

家里十多年的積蓄消散一空，公司倒閉后，路哲軍也沒有了收入來源，與秦秋霞一起依靠著打零工來維持家庭開銷。

最終在高考出成績的幾天后，兩人在下班的路上因為車禍離開了人世。

除了最開始的動機與實際有些出入以外，這番話稱得上是情真意切，完完全全就是路知塵的心路歷程。

他沒有編造不忍心看蘇辭夜受騙之類的話，也沒有必要。

和蘇離玩心眼那才是老壽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煩了。

聽完這段話，蘇離贊許地點點頭

“不錯，能在高中就有這種行動力?！?/p>

他并不認為借助人脈是什么非常不光彩的事情，赤手空拳打拼出來的永遠是極少數(shù)。

人脈只是給人一個展示自己的機會而已，石頭就算攀上梯子也不會變成金子。

路知塵能讓辭夜認可他，這本身就是一種能力，更何況他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了令蘇離刮目相看的天分與價值。

只要不是從一開始就抱著“通過蘇辭夜來結(jié)識他蘇離”這種心態(tài)就行。

就算是父女關(guān)系沒有這么冷淡，他也不想讓自己的女兒這么快接觸到這些。

比起從小就開始培養(yǎng)一個合格的接班人，他更希望蘇辭夜有一個更為自主的人生。

這也是蘇離沒有把蘇辭夜送去什么精英學(xué)校的最根本原因。

蘇離身體前傾，給路知塵的茶杯內(nèi)主動添了一次水。

他放下茶壺問道：“知塵啊，你覺得我和辭夜的關(guān)系如何？”

路知塵猶豫半晌，決定還是有話直說：

“蘇辭夜她....好像對您有很大的意見?！?/p>

蘇離“嘿”的一聲：“你這用詞還真是保守?！?/p>

他搖了搖頭，語氣有些悵然。

“這幾年來，辭夜從來沒有主動找過我，也就過年的時候會回來住兩天?！?/p>

“與其說是對我有意見，不如說是恨我還差不多?！?/p>

聽到這話，路知塵驚愕地抬眼看著蘇離。

父女倆的關(guān)系比他預(yù)想中最壞的情況還要糟糕。

至少他怎么也想不到，能從一位深愛著女兒的父親嘴里說出“我覺得她恨我”這種話。

他強壓住震驚沒有開口，這畢竟是人家的家事，他一個外人說什么都顯得不對勁。

蘇離看著少年沉默著的態(tài)度，眼里的欣賞之色一閃而過。

有能力，識進退，知禮數(shù)。

要是路知塵是他手下那幫三四十歲的高管，他倒不會這么驚訝。畢竟那群都是社會里摸爬滾打出來的人精。

可眼前這個少年才多少歲？他這個年紀自己都在干什么？

天天上樹掏鳥下河摸魚，一天不挨幾頓打皮都發(fā)癢。

蘇離點點頭，沒有解釋父女決裂的原因，反而繼續(xù)說了下去。

“辭夜從小就是一個性格比較冷的人，她一直都沒什么朋友，最大的愛好也就是看看書?！?/p>

“而我因為當時事業(yè)正處于上升期，對她的關(guān)心也很少，都是她媽媽在照料她?！?/p>

“之前還是這么小一丁點，我一不注意已經(jīng)出落成大美人了。”

路知塵發(fā)現(xiàn)說到蘇辭夜的母親時，蘇離的語氣慢慢就低沉了下來。

掛著有些苦澀的微笑，蘇離朝著路知塵道：

“老李本來是我的司機，我沒空的時候就讓他開車去接辭夜上下學(xué)。”

“小學(xué)的時候，辭夜常常會和老李興致勃勃地講學(xué)校里的生活?！?/p>

“有時是在學(xué)校里交到了哪個朋友，有時是一些學(xué)習(xí)上的苦惱。”

“但不知道什么時候起，辭夜變得越來越沉默，和老李聊得也越來越少?！?/p>

“只有老李主動問的時候，她才會稍微說一點自己的事情。”

“常常是她玩得好的朋友突然就開始排擠她、喜歡的洋娃娃被人故意藏起來了之類?！?/p>

“只有在回家見到她媽媽的時候，她才會開心起來?！?/p>

“老李也和我講過，我卻認為是小孩子之間的玩鬧沒有在意?！?/p>

“甚至有一次，她離家出走了兩天，我們找了好久才把她找回來?！?/p>

“但就算這樣，在叮囑她媽媽要好好安撫辭夜以后，當天我便趕回了上江去參加一個極其重要的會議?！?/p>

“畢竟成堆的工作等著我去處理，幾千萬的大生意等著我去談判，哪有功夫處理這種小孩子的問題呢？”

路知塵發(fā)現(xiàn)蘇離放在桌上的右手已經(jīng)攥成了拳頭，青白色的關(guān)節(jié)突出著。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直到...”

蘇離頓了頓，深深吸了一口氣后才繼續(xù)道：

“直到她媽媽去世后，辭夜就徹底變成了這個樣子?！?/p>

他閉上眼，藏住眼里的情緒。

“我讓老李專門做辭夜的司機，希望能和她聊聊天?！?/p>

“但哪怕老李主動去問，辭夜也只是隨口回答自己沒事，然后便沉默地坐著看著窗外?！?/p>

“我這個做老爸的，已經(jīng)再也不知道自家女兒到底在想些什么了?！?/p>

路知塵心中一顫，想起了在車上蘇辭夜安靜地看著窗外的身影。

是不是幾年來的每一天，她都是這樣看著車窗外一動不動？

沉默了十數(shù)秒后，蘇離才睜開眼，繼續(xù)道：

“從那以后我才發(fā)覺，辭夜的社交能力，或者說主動社交能力已經(jīng)近乎于無。”

“除了小時候就認識的秋悅悅，辭夜從未主動認識過哪怕一個朋友。”

“甚至連和班級里的同學(xué)也只做最基本的交流?！?/p>

“對我這個爸爸也變得如同陌生人一般，再也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p>

“我向家庭醫(yī)生詢問過，得到的答復(fù)很不樂觀?！?/p>

聽到這，路知塵一愣。

不對啊，蘇辭夜對邱柯靜的態(tài)度不是挺正常的嗎？

正當路知塵愣神的時候，蘇離突然用一種極其復(fù)雜的眼神盯著他：

“但是前兩天，辭夜為了你專門來別墅，問我有沒有投資過鐘森這個人?！?/p>

“我當時非常驚訝，當場便提出了要見見你。”

“我本來都沒指望辭夜會答應(yīng)，你們來的前一天我還在辦公室里聽秘書報告我周末的行程?！?/p>

他搖了搖頭，語氣有些不可置信的感慨。

“但辭夜打電話給我了，告訴我她會帶著三個朋友一起來做客。”

“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開心，當場收拾東西便回了家。”

路知塵這才了然，原來這就是為什么蘇離今天的態(tài)度這么奇怪，表現(xiàn)得可以說是過于熱情了。

“所以辭夜答應(yīng)這次見面，是出乎您的意料是嗎？”

不知不覺間路知塵對少女的稱呼也變成了辭夜，但兩人都沒感覺有什么不對。

蘇離點點頭，繼續(xù)道：

“是的，或許你自己感覺不到，但辭夜在你旁邊的時候明顯會好很多?！?/p>

真的嗎，她在和你說話的時候明明冷得嚇人啊。

“所以您和我說這些的目的是想讓我做做辭夜的思想工作？”

路知塵試著跟上蘇離的思路，提問道。

面前的中年帥大叔突然露出了一個奇怪的微笑，看著他沒有說話。

就在路知塵被盯得有些發(fā)毛的時候，蘇離終于開口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和你說這些，是為了讓你愈合我和辭夜之間的感情？”

路知塵默默地點了點頭。

雖然蘇離沒直接說，但路知塵也能猜到，父女倆大概率是因為蘇辭夜母親的去世而決裂的。

而之所以告訴他一個外人這么多事，除了讓他幫忙勸勸蘇辭夜外，路知塵想不到別的可能。

“我確實是從你身上看到了這種可能性，但我還沒這么著急?！?/p>

蘇離無奈地笑了笑。

“這次邀請確確實實只是想見見你而已，之后的那些話都是臨時起意說的，也請你不要告訴辭夜?！?/p>

他從書桌上的本子上撕下一張紙條，寫了個號碼后遞給路知塵。

“這是我的私人號碼，有事情務(wù)必隨時聯(lián)系我。之后我也會用這個號碼打給你父親?！?/p>

兩人確實是父女，扯紙條的動作都如出一轍。

路知塵有些懵地接過紙條，眨巴著眼睛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不過接下來得說些老生常談的話了?！碧K離語氣輕松。

“你們?nèi)缃襁€是高三，最重要的還是高考，學(xué)習(xí)一定不能落下，明白嗎？”

路知塵總感覺他語氣很有深意，但一時半會聽不出來有什么不對。

正當他等著下一句時，卻看見蘇離站起身，笑的很是高興：

“后面沒了，和他們?nèi)ネ姘?，玩得開心點?！?/p>

路知塵下意識地站起身，有些愣神地看著他。

蘇離走上來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挺高啊，長得也不錯，以后經(jīng)常來玩?！闭f完便步伐輕快地離開了書房。

沒了？這就結(jié)束了？

初出茅廬的勇者在聽完惡龍抓走公主的故事后，村長拍拍他的肩膀說：

勇者啊，我就是和你交代一下背景，聽完你該干嘛干嘛去吧。

我都準備領(lǐng)取主線任務(wù)了你就和我說這些？

路知塵一臉茫然地出了書房門，剛想往前走卻感覺腰部傳來了一陣拉力。

他回過神往旁邊看去，蘇辭夜拉著他的衣角，皺著眉看著他。

“他都和你說什么了？我叫你都沒反應(yīng)。”

路知塵腦中閃過少女坐在車內(nèi)看著窗外的場景，居然有種抱上去的沖動。

他深深呼出一口氣，笑著道：

“沒事辭夜，蘇伯父就是單純和我聊聊天。”

蘇辭夜眨眨眼，好看的眸子里閃過一絲動人心魄的瑰麗，歪著頭問道：

“你叫我什么？”

完蛋，被伯父帶歪忘記改回來了。

“沒事沒事，我們?nèi)フ仪窨蚂o她們吧！”

路知塵打了個哈哈，逃也似的朝著院子行去。

在他身后，蘇辭夜看著他的背影，久久沒有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