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流民策》
臣寅聞,民為邦本,本固邦寧。
然觀歷代興亡,流民聚則天下亂,流民散則社稷安,此誠不易之理也。
今京郊流民驟起,鄰縣轉徙者日眾。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風餐露宿,困頓無依,賑糧難繼,恐生嘩變。
而流民之起,非獨天災,實由吏治。官貪則賦重,賦重則民窮,民窮則流亡。
河北一省,有匿災不報者,有侵吞賑糧者,有驅民入鄰者,皆吏治不修之故也。
是以民失其業,轉死溝壑,或聚為盜,或竄為寇,此非民之過,實官之過也。
是以民不見圣德,唯感苛政,流民之患,遂從此始。
史冊昭昭,殷鑒不遠。秦之亡也,起于戍卒;隋之覆也,因于征役。
皆由流民聚而不散,怨聲積而不泄,雖為星火,卻成燎原之勢,以致社稷倒懸,豈可不慎耶?
流民今已成聚,必須散之有法,貿然驅之,恐生變亂。
寅有三計,一曰以工代賑。鑿冰開渠,筑路修堤,使流民有力可使,有功可獲,獲則能食,食則能安。
二曰分田墾荒。取自閑田,官給籽種,使流民耕之,歲收什一,三年后為永業,民有恒產則有恒心。
三曰編戶定籍。按籍發糧,按籍派役,使流民有所屬,奸人難混其中。
然此三者,需以吏治為基。
臣請圣上:一嚴考績,以流民增減為州縣實績;二重監察,遣御史巡行,察貪墨,糾匿報;
三寬民力,蠲免災縣賦稅,勿使已窮之民再遭盤剝;四明賞罰,能安流民者擢,致流民者黜。
如是則官吏知懼,不敢妄為。
臣聞圣上愛民如子,宵衣旰食,屢下恩詔賑濟災民。
然政令雖善,需得人而行。若官吏皆能體圣心,恤民苦,則流民自散,天下自安。
臣一介亭吏,位卑言輕,然食君之祿,不敢避事。謹陳此策,伏乞圣裁。
誠如是,則天下幸甚,萬民幸甚!】
韓澄非捻須,眼底滿是欣慰笑意,拍案叫絕道:
“好??!你這篇策論,句句切中流民要害,連吏治為基的根由都點透了。去四水亭這陣子苦沒白受,能有這般見地,也算不虛此行!”
林寅垂手立在一旁,聞言上前半步,恭敬道:
“夫子謬贊了。只是學生如今不過一介亭長,人微言輕,這策論即便寫了,也不知該如何遞到圣上眼前?!?/p>
韓澄非見他如此急切求問,心中思忖,滿眼精明的說道:
“此事為師可以幫你,只是你小小亭長,這策論如果逐級轉交,其中變數是非不說,還曠日持久。為師心中倒有了一個極好的主意,不必逐級上交,也能讓圣上見到你這篇策論?!?/p>
林寅頓時眼睛一亮,忙躬身問道:“夫子有何良策?”
韓澄非先抿了口茶水,頗為自得的捻須笑道:
“你忘了?咱這諸子監,本就歸司禮監管轄,里頭但凡有甚么要緊動靜,廠衛那邊都會盯著呈報。
我只需把你這策論標成‘法家學子研習范本’,印出來,發給所有還沒外派歷事的學子研讀。
他們讀得熱鬧,廠衛的人自然會把這策論記下來,讓錦衣衛替我們去上報,到時候圣上豈能看不見?”
林寅聞言,只覺心頭一亮,先前的愁云一掃而空:
“夫子這主意,真是絕妙!學生先前竟沒想起諸子監還有這層門道!”
韓澄非見林寅這般識趣,心中更是得意,仍是捻須笑道:
“所以,你這篇文章,還需改改,把獻改皇上的口吻,改成與諸子監學子共同探討的口吻,為師再讓學子們傳看,才不顯刻意。”
林寅忙應下:“學生這就改!”
說著便取來筆墨,重新謄抄修改了一份。
待韓澄非收下策論,林寅才暗自松了口氣,心里也多了層感悟:
這衙門的事兒,既要守規矩,又要不被規矩所束縛,這里頭可大有名堂了。
林寅見韓澄非那沾沾自喜,弄智成巧的神態,知道這夫子也是性情中人,便吹捧道:
“夫子不愧是法家魁首,對這官署里頭的門道規矩,是如此嫻熟練達,這才寥寥幾句話,竟讓學生這般受益匪淺,比在四水亭歷練,收獲還要大上不少!”
韓澄非被這話夸得眉開眼笑,笑著拍著林寅的肩膀:“好說,好說,你就多學著吧!”
隨后林寅與韓澄非一陣寒暄,林寅便離開了諸子監。
本想著回列侯府看看,但天色已晚,不愿讓愛妻久等,便縱馬直奔四水亭而返。
……
一日后,韓澄非將林寅的《治流民策》在法家講堂當眾傳看,列為法家學子必須研習的實務范本。
法家學子無不被這遠邁甲等的林寅所震驚,竟有這般見識韜略之人!
因為文章寫的甚好,這文章沒半日便傳遍了諸子監。
林寅雖然遠在京城之外,但他的傳說,已然是享譽太學。
當日諸子監例行議事,祭酒與各學派司業閑談間,又聊起了林寅這篇策論。
如今,上自祭酒,下自學子,無不爭相傳抄此文,贊嘆果然是能解實事的大塊文章。
儒家祭酒孔循仁捻著長須,語氣里滿是震驚:
“這仁守當真是經世之才,這流民之事,確實切中了要害。不僅言之有物,還給了實在可行的法子,后生可畏!”
心中卻哀嘆,未能將這般大才收于門下,是自己的過失。
道家司業李老丹也點頭附和,手里還捏著抄錄的策論,眼神里滿是贊許:
“難得!難得!既有愛民之心,又不做擾民之舉,頗有幾分治大國若烹小鮮的味道了?!?/p>
其余司業和博士,紛紛稱贊,這遠邁甲等,果然不同凡響!
顯然,經此一策,諸子監上下已把林寅視作需重點栽培的后輩。
不僅要給他人所不及的指點,更要在實務機會上多做扶持,盼著他將來能成棟梁之材。
……
神京,大明宮
大明宮的養心殿外,披上了銀裝素裹,殿中銅鶴爐燃著沉香,煙氣繞著盤龍柱緩緩升騰。
正順帝正在軟榻上,雙盤打坐,指尖捻著一串紫檀念珠,眼瞼半闔,好似老僧入定。
掌宮內監戴權輕手輕腳趨至榻前,躬身低稟:
“陛下,錦衣衛遞來密報,諸子監近來在傳一篇策論,上下都當范本捧著,動靜頗大?!?/p>
正順帝指尖的念珠沒停,眼皮也未抬一下,淡淡問道:
“諸子監傳文章,本是常事,有甚么可報的?”
戴權觀察著正順帝的眼色,試探著道:“諸子監上上下下,都在推廣一個學子的文章,著實有些奇怪?!?/p>
正順帝捻珠的手頓了頓,嘴角微微勾起,冷笑道:
“無非是想繞個彎子,把文章遞到朕眼前罷了。又是韓復這老狗的主意吧?
戴權躬著身,恭順道:“圣明無過皇上!韓司業這點心思,哪瞞得過陛下的眼!”
正順帝冷嘲道:“這條老狗,又和朕耍這些心眼!既然送來了,那就念吧!”
戴權忙從袖中取出抄錄的策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念起來。
初時正順帝還漫不經心捻著念珠,可當念到“民不見圣德,唯感苛政,流民之患,遂從此始。”,再到“林寅獻策的三計,以及整頓吏治的提議?!?/p>
正順帝指尖的動作猛地停了,眼瞼徹底掀開,眼眸中多了幾分興奮和共鳴。
正順帝心中驚異,朕的諸子監竟有這般學子?
再等到戴權念完“若官吏皆能體圣心,恤民苦,則流民自散,天下自安?!?/p>
正順帝開口夸贊道:“好文章!好氣魄!只是這名字聽著有些耳熟。”
“皇上英明,皇上先前在辟雍殿講學,此人便應答如流,乃是遠邁甲等的那位學子。”
“遠邁甲等,名不虛傳!你這么一說,朕倒有些印象,把這份策論拿來朕瞧瞧?!?/p>
戴權將策論取了過去,正順帝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正順帝的目光,越發神采奕奕,這策論里的每一條,竟都暗合他藏在心里多年的盤算。
大夏朝傳到正順帝這朝,早已積弊深重。世家與儒林黨盤根錯節,朝堂上半壁官員皆出自他們門下。
要靠他們鎮撫地方,打理政務,可他們也借著權勢兼并土地,隱匿賦稅,把國庫掏得空了不止大半。
到如今,北方災荒連年,長城以外,戰火頻起,稅卻收不上來多少。
想賑濟流民,偏生流民就是這些世家兼并土地引起的,河北,江南,荊襄等地,皆因此而有流民。
想整頓吏治,動一個小官都能牽出一串京中權貴,況且還有太上皇掣肘,稍有不慎便會動搖國本。
這才有了諸子監,既以儒學為主,以安朝中儒林黨之心。
也兼用諸子學派,以緩緩削弱儒學的勢力。
為的是擺脫世家大族,嘗試培養一批忠于自己的嫡系,不以空談為主,而是實務為要。
再給他們放權,快速拔擢,讓他們在自己的授意下構建班底,逐漸替換掉那些世家和儒林黨。
正順帝心有韜略,知道不可操之過急,必須徐徐圖之。
這正順帝當真不拘一格,甚至腦海里醞釀了一個想法,鳳藻宮!
林寅這番政見,正中下懷。正順帝也將整頓吏治,作為他的首要策略。
又想起前些日子,他說的那番佛道之理,當真甚合意趣。
正順帝問道:“這林寅是甚么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