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明明心里已有答案,可聽自己老爺這般表態之后,心頭一愣,眼角泛著紅,有些淚不自覺便流了出來。
探春把淚水擦到林寅身上,心中委屈,又往他懷里縮了縮。咬了咬粉唇,長嘆口氣道:
“老爺,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在沒有遇到你之前,我便很羨慕鳳姐姐了。”
林寅輕輕拍著探春,問道:“這其中是何緣故呢?”
探春俊眼修眉之中,透出一股果決與堅毅,緩緩說道:
“榮國府里的情況,我心里一直都有數。各個如烏眼雞似得,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我真擔心這些紈绔哥兒與那些刁奴婆子,上下其手,自殺自滅起來,白白糟蹋了祖宗留下的基業。
我若是個男兒,或者像鳳姐姐那般,也能打理榮國府,我非好好整頓一番不可。
也讓他們瞧瞧我的手段,我雖是庶出,卻也不比誰差,我做起事來,自是有我的一番道理!”
探春精通文墨,博覽經史,一片士大夫胸襟,哪怕嫁到列侯府,可對娘家還是有感情在的。
她雖然因為嫡庶之別和男女之見,對賈府有些不滿與怨氣。
可三春里,她卻是那最在意賈府的盛衰興亡之人。
林寅聽探春言辭之中,似有一番塊壘郁結,便打算為他開解開解,說道:
“探春,我知你是個精明有志氣的人,我最喜歡你這股心氣。
不過只是一個管家,并不足以實現你的抱負。
縱然是鳳姐姐治理榮國府,她也有許多無奈之舉,并不是可以隨心所欲的。
更何況,我并不認為,榮國府的問題,依靠幾次內部改革和整頓,就可以解決的。”
探春何嘗不知其中道理,可她學過的儒家學問,告訴她知不可為而為之,告訴她雖千萬人吾往矣,她也只好說道:
“可凡事都要有人去做,總比什么都不做來的好吧?”
林寅卻覺得,一個行將就木的賈府,并沒有太多拯救的意義,只是淡淡說道:
“比無能為力,更痛心的是,機關算盡,萬般手段,仍然無濟于事。”
探春略有所思,蹙了蹙她俊俏的眉眼,她對賈府還懷有期望,仍是問道:
“老爺,倘若我在榮國府,又當了管家,我有可能比鳳姐姐做得更好麼?”
林寅摟著探春,看著她那明眸煥彩的容顏,先用親吻安撫了她一下,而后才說道:
“莫說你是庶出,哪怕你是嫡出,甚至換做其他人,都不會再有比鳳姐姐做得更好的了。”
探春有些不服氣,她總擔心鳳姐兒搶了自己的寵,畢竟她能干的,鳳姐兒也能干。
探春秀麗白皙的絕美臉蛋,竟有了些嗔意,不由得輕咬貝齒,十分堅毅果決的說道:
“如今我雖不及鳳姐姐,可人卻不是一成不變的。這幾日打理列侯府、掌管書局,倒也悟出些門道。再給我些時日,我未必便不及她。”
林寅知她好強,又誤會了自己的意思,輕撫著她一縷縷青絲,緩緩說道:
“探春,你還年紀尚輕,對許多問題,還執著于能耐大小。
總以為憑借幾分心氣和手段,能耐再大些,便沒有做不成的事兒。
只是這世間,太多的事兒,能耐不起決定作用。成與不成,更多看的只是立場和名分。”
探春自幼便飽受嫡庶之別的成見,對這話也十分不服。
探春便輕輕咬了咬林寅的胳膊,留下兩排齒印,以此出了出氣。
但轉念一想,這話出自她最崇拜的老爺口里,她還是認為其中有些深意,便問道:
“老爺這話,倒讓我糊涂了,可若是沒有能耐,也不過是紈绔子弟,繡花枕頭罷了。”
林寅知探春是個可造之材,只是眼光再放的遠些,頭腦再想得深些,便真是裙釵治國的大才了。
“不是說能耐不重要,而是說能耐不起決定作用。任何一件大事,背后總牽扯許多方面的利益。
無論你怎么做,總會觸動到有些人的利益,總會有人感到不公平。
最后事情能辦成,不是因為你最有能耐,而是各方都愿意做出一定程度的讓步,共同促成這件事。
絕大部分的心力,不是在做事上耗費的,而是在人與人之間的推諉、扯皮、虛耗中浪費的。”
探春也是聰慧之人,一點即通。她對理不對事,雖然這話有些扎心,倒也沒有生氣。
探春閃爍俊俏眉眼,略作思忖,說道:
“我省得了,可見名分不定,立場不合,旁人便會緊咬著不放,斷不肯在利益面前妥協的。”
林寅見她已經有所醒悟,索性把這個話題講透,條分縷析的指出關竅所在:
“聰明,就是如此。這太多的事兒,穩定就是搞定,和諧就是妥協。
鳳姐姐能在榮府當管家,不完全因為她的能耐,而是因為她的名分和立場,是最合適的。
老太太中意他,又是王舅媽(王夫人)的親侄女,又是赦舅舅的親兒媳。
只有她可以同時代表榮府里三方的利益,這才是她能長期坐穩管家位置的關鍵。”
探春先前只是全憑一腔熱血和意氣,未曾想過這其中的道理。
聽林寅這番拆解完,這才茅塞頓開,不由得芳心一顫,愣愣出神。
老爺的見解,到底是要比自己看的更透徹些的,對林寅又添了幾分崇敬與依賴。
只是心中哀嘆這榮國府管家的位置,終究是和自己無緣的,說道:
“還是咱列侯府里關系簡單些,一切全憑老爺和林姐姐說了算。”
林寅笑道:“這就是了,所以你如今能當咱府里的管家,不也是因為你是我的愛妾,是夫人的妹妹麼?
政治,不是拼誰的能耐強,而是誰坐那位置最合適。
時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林寅本以為陪一陪探春就好了,沒曾想竟聊了這么許久。
可探春就是這般事業腦,她最喜歡與林寅聊這些話題,如今正在興頭之上。
何況林寅回來一趟不易,下一次這般徹夜長談,也不知是何時了。
探春十分不舍,雙手拉扯著林寅的胳膊,撒嬌道:
“不許睡,不許睡,老爺好容易才回來一趟,你就多陪我聊一會嘛,我就喜歡和老爺聊這些。”
林寅見她執意如此,只好撐著眼皮,陪探春繼續聊下去。
林寅不想探春老是惦記著那榮國府的爛事,不過一艘破船而已。
除了有些絕妙的金釵丫頭,到底還有什么值得留戀的?
林寅便問道:“探春,假如你是榮府的管家,你打算怎么管理榮府?”
探春很喜歡這個話題,極為嚴肅思忖起來,正兒八經的分析道:
“老爺,依我看呢。這其一,便是要把那些重復的開支,一概給除了。
其二,是把那些貪墨了的買辦,一概給免了。
其三,把府里的一些活計,承包給下人,讓他們更賣力的做活,省得他們天天偷奸耍滑。”
探春一邊說,林寅一邊笑,探春見他這般不嚴肅,也小粉拳撲撲拍打了他幾下,嗔道:
“老爺你笑什么,你笑什么嘛。我哪里說的不對麼?”
林寅意識到,探春這些方案,能省下的錢,十分有限,但卻會徹底打亂榮府的利益分配格局,便指出道:
“你說的都很對,也確實可以增加收入,但這些錢,是你通過激化下人之間的矛盾而省下來的。
那些個刁奴,背后都是惡主。最后你省下的這些錢,她們是要通過其他途徑,變本加厲的撈回來的。
你省的這些錢,不僅不能改變榮府的困局,反倒會成為榮府的致亂之源。”
這可是探春引以為傲的計劃,在心中盤算了不知多久,沒曾想還沒有機會實施,便被否決了。
可探春仔細想來,也確實如此,這些對榮府是小錢,對那些奴才可是大錢。
這些家生奴才,幾代為奴,背后也有老爺,太太,奶奶,陪房的做靠山。
倘若懷恨在心,那才叫一個,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省下來的那點錢,根本彌補不了她們暗中破壞造成的損失,探春一時也無計可施了。
探春知自己老爺是個才學淵博,多謀善斷之人,也就請教道:
“老爺,那你認為榮國府該有什么法子才有救呢?”
林寅沒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除非有強有力的外部力量,強行干涉和無底線兜底。
否則只是僅有的情況而言,賈府無論怎么做,都不過是抱薪救火,飲鴆止渴罷了。
林寅可以接受與金釵們耳邊廝磨,溫情款款,你儂我儂。
不管怎么說,金釵們大多都是才貌雙全,有情有義之人,絕非尋常的世俗女子。
但他著實難以接受去跪舔那破爛賈府,給那些老登擦屁股,和大臉草包爭風吃醋。
林寅只好問道:“倘若榮府當真沒法子救,甚至我也沒有能力救,你會因此恨我麼?”
探春俊俏眼眸也陷入了迷茫,一眨一眨的,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跟了老爺,才有我的今日,我對老爺心里只有敬佩和仰慕,哪里敢恨呢。
況且,我嫁了列侯府,我便是列侯府的人。我也不敢剜了列侯府的肉去補榮國府的瘡。
只是倘若有一天榮國府有個意外,……
如今姐妹們都在府里頭,我倒不擔心。我擔心的是父親和母親……”
林寅承諾道:“如果只是讓政舅舅和趙姨娘活下去,這倒不難。
但要讓寧榮兩府繼續維持下去,我卻無能為力。
這不僅是寧榮倆府巨額虧空,難以為繼的問題。
也是他們私底下做了多少腤臜事,背后牽扯了多少上層間斗爭。
這些問題,我們眼下都不得而知。可偏偏這些最要命。”
賈探春聽罷這番分析,對林寅更是崇拜,也對鳳姐兒又添了幾分敬意,嘆道:
“如今想來,鳳姐姐管著這榮府的差事,當真不容易,我也有些理解她了。
我贊成林姐姐今日說的話,可我也理解老爺的心思。
倘若璉二哥連鳳姐姐也容不下了,那咱們至少不能負了鳳姐姐。”
林寅聽罷,將雪白酥嫩的探春緊緊摟在懷里,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