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駛到了成賢街的下馬石。
林寅便喚醒了,正在淺睡的黛玉和晴雯,又帶著理兒,下了馬車,一同回了小院。
今日元宵佳節,眾人皆是早早便起,玩鬧了一天,都有些乏了。
林寅洗漱已畢,摟著黛玉便早早睡下了。
次日清晨,在晴雯伺候下洗漱已畢,林寅便走成賢街去了諸子監。
林寅才邁進諸子監的門,便見丙等學子與雜役們,一早便動了起來。
從正門到辟雍殿的路,已用青石板重新嵌過,平平整整。
正中的道路鋪著大紅氈子,至于各個學堂里的大柱,也纏上了明黃綢緞。
各色老舊物件早早都收了起來,新采買的物件正往諸子監里搬。
諸如花梨木的案、青花瓷的筆洗、琺瑯的鎮紙,一件件擺得周正,專等圣駕過目。
這諸子監是個思想爭鳴之地,不僅對學子因材施教,不拘形式。
對學監的裝潢,平日里也不過講究一個素凈端方即可,不喜浮華。
如今卻這般奢靡鋪張,必有緣故。
林寅心中奇怪,暗自思忖,找了正在打掃的雜役,問其所以,才得知消息。
司禮監臨時傳了旨意,圣上擇了吉日,將在正月二十,來諸子監講學。
因為是圣上臨時起意,傳旨倉促,諸子監聞訊不久,這上上下下,便迅速忙碌起來。
雜役們這些日子,輪流奉差,必須確保,每時每刻,磚無積雪,地無灰塵。
應祭酒和司業們的要求,縱然圣上沒來,也要像圣上來了那般,恭恭敬敬。
諸子監的博士也有各自的分派職責,專門盯著這些細枝末節。
……
林寅前往絕學館,此乃道家授業講習之地,取自《道德經》中的‘絕學無憂’之意。
竟發現夫子李老丹以及其他道家講經的博士都不在,看來也是準備接駕事宜了。
正當林寅打算回返,忽聞一股略帶齊冀鄉音的雄渾之聲:“閣下可是仁守師兄?”
“正是在下,不知兄臺有何見教?”
迎面而來倆位儒冠書生,林寅不動神色的觀察著這兩位儒生,皆是相貌不俗,一表人才。
說話的這位,身量魁梧,氣度沉雄。國字臉面,額方庭闊,耳大如輪,眼神鷙猛。一臉的正官配印格局,長得就像吃皇糧的。
那另一位,身長七尺,形銷骨立,面容清癯,略帶幾分狂狷氣質。手持書卷,口齒留香,想來還沉浸在文章詞賦的世界之中。
這位魁梧儒生,拱手道:
“久聞仁守兄盛名,今日得瞻風采,實乃小可之幸。在下孟靖,字治平。
此刻諸位夫子正在議事,祭酒大人特意囑我,與仁守兄同往見禮。”
“那煩請治平兄帶路,不知另一位兄臺如何稱呼?”
狂狷書生,說道:“在下李慎,字用修。”
孟靖在旁介紹道:“用修兄的文章詞賦已是爐火純青,家學淵源,功力甚深。
大概整個諸子監都難有人能望其項背,如今年紀輕輕,已是舉人,將來金榜題名,易如反掌,不在話下。”
李慎謙虛道:“在下不過是略懂些文章之道的雕蟲小技罷了,如何能與孟舉人那治國安邦的大學問相提并論?”
林寅知道,這是他們在互相介紹,林寅自知,若是再藏著掖著,只怕太過失禮了。
林寅說道:“原來倆位兄臺都是舉人,在下甚是佩服。在下至今不過秀才而已,僥幸偶得案首。
今日見兩位師兄學問高深,我這點微末功名,著實難以啟齒。”
孟靖聞言,略略吃驚,區區一介秀才居然力壓一眾諸子監學子,拔得頭籌?
要知諸子監除了祭酒、司業、各省學政推薦的優監之外。
還不乏舉監和貢監,其中哪個不是學富五車之士?
普天之下還有這般秀才?
李慎見孟靖神情驚異,見怪不怪的笑道:
“這說明仁守兄才華橫溢,不屑功名,舉人原也沒什么難的,不過是念幾本書,略識幾個字,舉手之間罷了。”
林寅看李慎氣定神閑之態,未必像在吹噓,畢竟每個人的天資稟賦不同,對于同一件事感受到的難度也是大不一樣的。
天才通常很難理解凡人的糾結與困境。
孟靖聞言,話鋒一轉,說著那一口鄉音,夸贊道:
“用修兄所言正是!像仁守兄這般才學,取功名不過探囊取物一般,全憑個人心意罷了。”
“豈敢,豈敢。還要多與兩位兄臺請教,切磋。”
看來這倆位都是舉監身份進入的諸子監,學問在年輕一輩里,都算一流的。
雖然與孟靖只是初次相識,但林寅已能察覺他那喜怒不形于色之容,巧言令色之風。
不由得感嘆,心相如一,此人當真是個吃社會飯的。
孟靖來諸子監就學,為得不是學問,而是為了交游才俊,為將來入仕鋪路。
看林寅相貌堂堂,說話不顯山不露水,一時竟猜不出他的斤兩,心中也愈發好奇。
孟靖是個善于待人接物,八面玲瓏之人,最是喜歡用些花言巧語的夸贊,套出進一步的信息。
孟靖試探道:“這仁守兄,當真不慕名利,我聽其他師兄們曾說,先前從未有過甲等學子不選儒家的。
若仁守兄也是儒家學子,我們早早便能相識了,何必遷延日久,拖至今日?”
孟靖有此言,這屬正常,畢竟諸子監成立時間不長。
絕大部分學子,還是自幼接受的儒學教育,能進諸子監的,哪個不是飽讀詩書之人?
像林寅這樣的天外來客,接受現代化教育,充滿思辨,學貫中西的才是當世之稀有。
林寅說道:“實不相瞞,在下所學雜駁,若無諸子監這百家爭鳴之所,我不過是一介旁門左道的狂生罷了。”
李慎也是狂生,聽聞林寅也有幾分性情,說道:
“狂生又如何?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
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總好過那些捧著圣賢書卻只會拾人牙慧的腐儒。”
孟靖已了解倆人性子,便順著他們的話頭,贊同道:
“好男兒正應有狂意,憑借一股狂氣,建功立業,掃清污穢,還天下一個清平之世!”
林寅也有所觸動,順口便吟誦起來:
“丈夫只手把吳鉤,意氣高于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李慎聞言,心中大悅,諸子監的青年才俊,尚未經歷朝堂之黑暗,世事之艱難,都還存有幾分經世濟民的意氣。
“仁守兄,果然有才學,你這首詩,極合我意。遠邁甲等,名不虛傳!”
孟靖聽聞這詩中意氣,自信勃發,肆意縱橫,不僅才學非凡,也定然是個世家子弟,這般人物,斷沒有放過的道理,撫掌笑道:
“說的太好了!今日能結識仁守兄,當真是投緣投理。待見完了夫子,由小可做東,我們共飲幾杯!”
李慎笑道:“如此甚好,我亦有此意。”
正順十年的諸子監前三甲,便一同閑敘著向稷下堂走去。
林寅揣度,不管圣上因何來諸子監巡視,但必有儲才之意,否則夫子必不至于讓三人同往。
到了稷下堂,諸子百家的首席業師都在其中,以儒家祭酒孔循仁居中為尊,左右依次序而坐。
孔循仁說道:“今日喚你們前來,乃是五日后,圣上將親臨諸子監。
你們是前三甲,或許會被問詢,務必多做準備,這事關你們的前途,也事關諸子監的臉面。”
孟靖聞言,趕忙順從道:
“學生明白,學生定當與仁守兄、用修兄一同盡心籌備,不敢有半分懈怠。
自當打起十二分精神,謹言慎行,務必為監里掙回體面,斷斷不敢辜負夫子這番提點教誨。”
林寅和李慎也各自附和。
孔循仁極為滿意的點點頭,孔循仁本對林寅有衣缽傳承之意,可惜他棄之而去。
如今見這孟靖也是才學兼備,進退自如,有禮有節,一表人才,心中也甚是器重。
林寅更確信,這孟靖果然又是一個祿蠹官鬼,和賈雨村一個德行。
看上去人模人樣,道貌岸然,相處之時如沐春風,實則也是一個見利忘義之徒。
但這孟靖吃相還是更好些,起碼他知道邀功的時候,帶上旁人,當真又是一個公私兩便之人。
看著孔循仁對他滿眼器重的目光,不由得感嘆,大夏朝就屬這種人最吃得開。
韓澄非,并不擔心他們的才學,畢竟能在諸子監考核獲得前三甲,其智識遠勝常人。
只是擔心他們第一次見駕,不知如何把握分寸。
畢竟聰明之人,最容易犯的錯就是言多必失。
韓澄非捻須,頗為自得給這三位才俊,開啟了小灶,講起了他的為官之道:
“這見了圣上,你們確定有把握的,不犯忌諱的,那就直接說,不要顯得像是個溜須拍馬,沒有主見之人。
沒有把握的,圣上先前說過什么,你就往圣上說過的方向去說。
如果你不知道圣上先前的態度,你就說些正確的場面話,說的跟沒說似的。明白了麼?”
三人齊聲答道:“明白,謝夫子教誨。”
孔循仁說道:“回去善加準備,圣上若是問難,屆時不要說不出話來。”
隨后其余夫子也各自提點了幾句,自不必提。
三人離開了稷下堂,李慎說道:“走,咱們吃酒去。”
孟靖本想結交世家子弟,但聽完夫子一番語重心長的話語,當下便改了主意。
他未曾想到竟有機會,能接受圣上的問難。
不由得心中愈發激動,想著回去好好準備。
若能獲得圣上垂青,那這仕途便是青云直上,富貴可期了!
至于先前邀約的一同去吃酒。
吃酒?吃個屁!
孟靖巴不得林寅和李慎喝個酩酊大醉,免得到時候,搶了他的風頭。
拱了拱手,略帶歉意的說道:“仁守兄,用修兄,這圣上不日便要親臨諸子監講學。
我以為我們還是應當凈心齋戒,恭聽圣上教諭,至于飲酒作樂之事,暫且延后,倆位仁兄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