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色未明,一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悄無聲息地駛離了回春堂后院。
沈生瀾穿著一身更顯樸素的棉布衣裙,外面罩著墨玄給的灰色斗篷,寬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她坐在微微顛簸的馬車里,手始終下意識地護在小腹上。那里依舊平坦,但一種奇異的聯(lián)系感,已經(jīng)悄然扎根。
墨玄親自駕車,他換下了平日那身灰布袍,穿了件深色的勁裝,少了幾分藥堂大夫的沉靜,多了些江湖人的利落。他沉默地操控著韁繩,目光警惕地掃視著清晨寂靜的街道。
沒有告別,沒有多余的言語。
燕俠翎自那日離開后便再未出現(xiàn),仿佛人間蒸發(fā)。
沈生瀾不知道南宮容璟得知消息后的反應(yīng),也不想去猜。她只知道,墨玄遵守了承諾。
馬車出了城門,盤查的兵士似乎得了某種吩咐,只粗略看了兩眼墨玄遞過的路引,便揮手放行。
沈生瀾垂下眼睫,心底冷笑,南宮容璟的手,果然伸得夠長。
道路漸漸崎嶇,遠離了京城的喧囂,窗外是初春略顯荒涼的原野,和遠處連綿的黛色山巒。
空氣清新冷冽,帶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
約莫行了一個多時辰,馬車轉(zhuǎn)入一條更為偏僻的小路,最終在一處掩映在竹林深處的莊院前停下。
莊院白墻黑瓦,看起來有些年頭,墻皮斑駁,門楣上連塊匾額都沒有,透著一股遺世獨立的清寂。只有一個頭發(fā)花白、步履卻還算穩(wěn)健的老仆守在門口,見到墨玄,恭敬地行了個禮,稱他“少主”,并不多看沈生瀾一眼。
“這里很安全。”墨玄引著沈生瀾走進院子,里面收拾得干凈整潔,卻空蕩得有些冷清,“陳伯負責(zé)日常起居,他懂些粗淺醫(yī)術(shù),有事可吩咐他。若無必要,不要離開莊子范圍。”
沈生瀾點了點頭,摘下兜帽,打量著這個暫時的容身之所。比起回春堂后院,這里空間更大,也更隱蔽,確實是個安胎的好地方。
墨玄將她安置在一間向陽的屋子里,留下一些安胎的丸散和一本手抄的孕期注意事宜,便去了隔壁房間整理他帶來的藥材,仿佛真的只是換了個地方行醫(yī)研藥。
日子驟然慢了下來。
京城的風(fēng)波、晉王的搜捕、官家的陰謀,似乎都成了遙遠的背景音。
沈生瀾每日的生活變得極其簡單:用飯、散步、按照墨玄的吩咐靜養(yǎng),偶爾翻閱他留下的那本醫(yī)書。
孕期的反應(yīng)依舊折磨人,晨吐,嗜睡,口味變得刁鉆。但她都默默忍受著,努力進食,哪怕吐了再吃。她很清楚,她需要營養(yǎng),孩子需要。
陳伯話很少,每日按時送來三餐和湯藥,飯菜清淡卻營養(yǎng)均衡。
他似乎得了墨玄的吩咐,從不多問,眼神里也沒有好奇,只有一種經(jīng)歷風(fēng)霜后的平靜。
墨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藥房,偶爾會來給她診脈,調(diào)整藥方。他的診斷依舊簡潔精準,語氣平淡,但沈生瀾能感覺到,他落在她脈象上的指尖,比在回春堂時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審慎。
有一次,她孕吐得厲害,幾乎膽汁都吐了出來,臉色蒼白如紙。墨玄沉默地遞過一碗新調(diào)的止嘔藥汁,看著她喝下,忽然開口,聲音依舊是平的,卻少了些往日的漠然:“女子孕育,本是逆天而行,辛苦自知。你若不適,不必強撐。”
沈生瀾握著空碗,指尖微微發(fā)燙。她抬眼看向墨玄,他依舊沒什么表情,說完便轉(zhuǎn)身去整理藥箱。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這個看似冷漠如冰的男人,內(nèi)里或許并非全然無情。
隨著月份漸長,小腹開始微微隆起,胎動也隱約可覺。那種奇妙的、血脈相連的感覺日益清晰。夜深人靜時,她撫摸著微凸的腹部,感受著里面那個小生命輕輕的踢動,心中那片被仇恨和冰冷浸染的荒原,仿佛也滲進了一絲微弱的暖意。
這是她的孩子。無論他的父親是誰,無論他因何而來,他都是她沈生瀾在這世上最緊密的羈絆。
她開始更認真地研讀那本醫(yī)書,學(xué)習(xí)辨識草藥,甚至向陳伯請教一些簡單的農(nóng)事和烹飪。她知道自己不能永遠依賴墨玄的庇護,她必須為將來,為自己和孩子,做更多的準備。
有時,她會站在莊院后的那片竹林里,望著京城的方向。官映雪、南宮祈霽、沈家的冤案……那些人和事,并未因距離而模糊,反而在她心底沉淀得更加清晰、更加沉重。
她知道,眼下的平靜只是暫時的。一旦孩子生下,她將不得不重新面對那個漩渦。
這一日,她正坐在窗邊縫制一件小小的嬰兒衣物,針腳算不上細密,卻一針一線極其認真。墨玄端著藥進來,看到她手中的活計,目光停頓了一瞬。
“你的身體恢復(fù)得尚可,胎象也漸穩(wěn)。”他將藥碗放在桌上,語氣如常,“但生產(chǎn)于女子仍是鬼門關(guān),需早做打算。穩(wěn)婆須得絕對可靠。”
沈生瀾放下針線,抬起頭:“墨大夫可有推薦?”
墨玄沉吟片刻:“京城內(nèi)不宜。附近鎮(zhèn)上有位姓蘇的產(chǎn)婆,手藝尚可,口風(fēng)也緊。只是,需提前打點,確保萬無一失。”
沈生瀾明白他的顧慮。她這個孩子,來歷特殊,一旦走漏風(fēng)聲,后果不堪設(shè)想。
“有勞墨大夫安排。”她頓了頓,補充道,“所需銀錢,從我日后……償還。”
墨玄看了她一眼,沒說什么,只點了點頭。
他離開后,沈生瀾看著那碗漆黑的藥汁,卻沒有立刻喝下。她走到窗邊,看著外面在春風(fēng)中搖曳的竹影。
穩(wěn)婆,產(chǎn)后休養(yǎng),孩子的身份……一道道難題擺在眼前。
南宮容璟的態(tài)度曖昧不明,燕俠翎久無音訊,她不能將希望完全寄托在別人身上。
她需要錢,需要人,需要屬于自己的力量。
這個念頭,在她心中從未如此清晰和迫切。
她低頭,看著自己微隆的小腹,眼神漸漸變得堅定而深邃。
孩子,別怕。娘親會為你,也為自己,掙出一條生路來。
無論這條路,有多難走。
竹林沙沙作響,仿佛在回應(yīng)她無聲的誓言。而在那竹影深處,似乎有一雙眼睛,正靜靜地注視著這座寂靜的莊院,以及莊院里那個悄然蛻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