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啞婆的尸體和痕跡被墨玄無聲無息地處理干凈,仿佛從未存在過。
莊子內外恢復了表面的寧靜,但那場發生在柴房陰影里的搏殺,深深扎進了沈生瀾的心里。
她不再輕易食用陳伯送來的任何東西,飲水必要親眼看著從井中打出,經銀針驗過。她甚至向墨玄討教了更多辨識毒物的方法,將幾種常見的解毒草藥曬干磨粉,隨身攜帶。隆起的腹部變得愈發沉重,胎動也更加頻繁有力,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不安。
墨玄外出的次數明顯增多了,每次歸來,身上都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和風塵。他依舊沉默,但沈生瀾能感覺到,莊院周圍的戒備在無形中加強了。偶爾,她能在深夜聽到極其輕微的、衣袂掠風的聲響,不是墨玄,是其他隱匿在暗處的人。
是南宮容璟的人。
他沒有現身,甚至沒有只言片語通過燕俠翎傳來,但這無聲的布防,本身就是一種態度。他知道了孩子的事,并且,暫時選擇了庇護。沈生瀾摸不準他究竟作何打算,是看在孩子份上,還是她這個“棋子”尚有未榨干的價值?她不愿深想,也不敢完全依賴。
這日,墨玄難得沒有外出,在藥房里整理一批新采的草藥。
沈生瀾扶著腰,慢慢走過去,靠在門框上。
“墨大夫,”她看著他將一株株形態各異的干草分類,放入不同的抽屜,“官家那邊,近來有什么動靜么?”
墨玄動作未停,聲音平淡:“官敏中告病,已有半月未上朝。”
告病?沈生瀾眸光一閃。是真是假?是避風頭,還是暗中籌劃什么?
“晉王府呢?”
“南宮祈霽忙于軍餉案掃尾,焦頭爛額。”墨玄拿起一株紫色的干花,嗅了嗅,“官映雪,深居簡出,據說病情反復,太醫常駐府中。”
病情反復?沈生瀾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是心虛,還是又想搞什么苦肉計?上次下毒失敗,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
“我們……還要在這里待多久?”她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產期越來越近,這個莊子雖然隱蔽,但并非絕對安全。上次能混進一個假啞婆,難保不會有第二個。
墨玄終于停下動作,抬眼看她:“等你生產后,身體恢復。”
“然后呢?”沈生瀾追問,“帶著一個新生兒,我們能去哪里?南宮容璟……他有什么安排?”
墨玄沉默了一下,將手中的干花放入標著“寧神”的抽屜:“爺自有計較。”
又是這句話。沈生瀾心底泛起一絲煩躁。
這種命運被他人掌控的感覺,糟糕透頂。
“我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他的‘計較’上。”她語氣硬了幾分,“墨大夫,我需要為自己和孩子準備后路。至少,需要一些錢。”
燕俠翎最初給的那些銀錢,這幾個月開銷下來,已所剩無幾。
墨玄看著她,琥珀色的眸子深不見底:“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沈生瀾實話實說,手無意識地撫著肚子,“但多一分準備,總能多一分生機。或許,離開京城,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
墨玄重新開始整理藥材,過了許久,久到沈生瀾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才淡淡開口:“三日后,燕俠翎會來。”
沈生瀾心下一動。燕俠翎終于要出現了。
三日后的深夜,果然一道黑影如同夜梟般悄無聲息地落入院中。正是許久未見的燕俠翎。
他看起來瘦了些,眉宇間帶著奔波后的疲憊,但那雙桃花眼在看到沈生瀾高高隆起的腹部時,還是瞬間瞪圓了,里面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驚奇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我的個乖乖……”他繞著沈生瀾走了半圈,嘖嘖稱奇,“這……這也太快了吧?”他伸出手,似乎想碰一下,又在沈生瀾冷淡的目光下訕訕地縮了回去。
“東西呢?”沈生瀾直接伸出手。
燕俠翎愣了一下:“什么東西?”
“錢。”沈生瀾言簡意賅,“還有外面的消息。”
燕俠翎摸了摸鼻子,從懷里掏出一個比上次更沉些的布袋,遞給沈生瀾:“喏,爺讓給的。說你……嗯……開銷大。”
沈生瀾接過,掂了掂,直接塞進袖袋里,然后抬眼看他,等著下文。
燕俠翎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官家最近不太平。官敏中告病是真,但暗地里沒閑著,似乎在查一批五六年前的舊檔,關于……漕運的。”
漕運?沈生瀾微微蹙眉。這和沈家有什么關系?原主記憶里,父親并未直接管轄過漕運。
“還有呢?”
“南宮祈霽那邊,軍餉案算是勉強捂住了,但惹了一身騷,圣心不悅。他最近脾氣暴得很,府里下人動輒得咎。至于官映雪……”燕俠翎撇撇嘴,“看著是消停了,但小爺我覺得,這女人憋著壞呢。她那個爹,官敏中,私下見過兩次北邊來的商人,神神秘秘的。”
北邊來的商人?沈生瀾將這些碎片信息默默記下。
“他呢?”她最終還是問出了口,那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燕俠翎神色微斂,收起了嬉皮笑臉:“爺近來也很忙。朝中不太平,幾位皇子斗得厲害,爺身處漩渦,分身乏術。”他頓了頓,看向沈生瀾的肚子,語氣帶著幾分鄭重,“爺只吩咐,務必保住你們母子平安。其他的,等你生產后再說。”
保住母子平安……沈生瀾品味著這句話。這算是承諾嗎?
“替我謝謝他。”她最終只說了這么一句,聽不出情緒。
燕俠翎看著她平靜無波的臉,心里嘆了口氣。這女人,心思是越來越難猜了。
“行了,消息帶到,我也該走了。”他擺擺手,“你們自己小心。墨玄,莊子的防衛還得再加強些,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墨玄站在陰影里,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燕俠翎身形一晃,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夜色。
沈生瀾站在原地,握著袖中那袋沉甸甸的銀子,望著燕俠翎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動。
官家查漕運舊案,北邊來的商人,皇子爭斗……看似與她無關,卻又仿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而她,懷著身孕,被困在這京郊別莊,像暴風雨來臨前被卷入漩渦的一片葉子。
她低頭,看著自己隆起的腹部,感受著里面那個小生命強有力的踢蹬。
孩子,再等等。等娘親把你平安帶到這個世上。
無論外面風雨多大,她都必須為自己和孩子,撐起一片天。
夜風吹過竹林,帶來遠山模糊的輪廓和深秋的涼意。
山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