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船順風順水,翌日晌午,便抵達了揚州城外的碼頭。
揚州繁華,遠非棲水鎮可比。
碼頭上舳艫相接,帆檣如林,搬運貨物的腳夫號子聲、商販叫賣聲、各地方言交織在一起,喧囂鼎沸,撲面而來的是濃烈的市井氣息與運河特有的水腥氣。
燕俠翎肩頭的傷已由隨行大夫重新處理過,他換了一身綢緞長衫,雖臉色還有些蒼白,但那股玩世不恭的勁兒又回來了幾分。他領著沈生瀾和安安下了船,早有數名穿著體面、神色精干的仆從等候在側,備好了兩頂不起眼的青布小轎。
“爺在別院等你們。”燕俠翎對沈生瀾低聲道,示意她上轎。
沈生瀾點了點頭,抱著好奇張望的安安坐進了轎子。
轎簾落下,隔絕了外面的喧囂。轎子起行,平穩而迅速,穿過熱鬧的街市,約莫行了兩刻鐘,周遭漸漸安靜下來,最終在一處白墻高聳、門禁森嚴的宅院側門停下。
側門無聲打開,燕俠翎引著他們入內。
宅院內部亭臺樓閣,曲徑通幽,景致雅致非常,仆從往來悄無聲息,規矩極嚴,透著一股不同于江南富商之家的、內斂而迫人的威儀。
一路無話,穿過幾重院落,來到一處臨水的精舍前。
燕俠翎在門外停下腳步,對沈生瀾使了個眼色,低聲道:“爺在里面?!?/p>
沈生瀾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因旅途而略顯凌亂的衣襟,又將安安有些歪斜的小帽子扶正,這才牽著兒子,推開了那扇雕花木門。
精舍內陳設清雅,燃著淡淡的檀香。
臨窗的紫檀木榻上,一人背對著門口,身著月白色常服,墨發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著,正望著窗外的一池殘荷。
雖只是一個背影,但那挺拔的身姿與周身縈繞的、久居上位的清冷孤高之氣,瞬間讓沈生瀾呼吸一窒。
是南宮容璟。
四年了。地牢密道中那混亂而危險的一夜,仿佛就在昨日,又仿佛隔了萬水千山。
似乎聽到開門聲,榻上之人緩緩轉過身來。
時光似乎并未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依舊是那張俊美得近乎凌厲的容顏,只是眉宇間沉淀了些許更深沉的威儀與冷冽。
而最引人注目的,依舊是那雙罕見的琥珀色眼眸,此刻正平靜無波地看向門口的她,以及她身邊那個緊緊抓著她衣角、正好奇又怯生生探出半個小腦袋的孩子。
安安在看到那雙紫色眼眸的瞬間,明顯愣住了,小嘴微微張開,烏溜溜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一眨不眨地看著南宮容璟,仿佛在確認著什么。
沈生瀾能感覺到兒子抓著她衣角的小手驟然收緊。她定了定神,拉著安安上前幾步,垂眸斂衽,聲音盡量平穩:“民婦云娘,攜子安兒,見過……爺?!彼罱K還是用了這個模糊的稱呼。
南宮容璟的目光在她經過易容、略顯平凡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便落在了安安身上。
那目光深沉難辨,帶著一種審視,一種探究,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波動。
他沒有立刻叫起,精舍內一時間靜得可怕。
安安似乎被這沉默的氣氛嚇到,往沈生瀾身后縮了縮,但又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那雙和他夢中一樣、很好看的琥珀眼睛。
良久,南宮容璟才淡淡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一路辛苦。起來吧?!?/p>
“謝爺?!鄙蛏鸀懼逼鹕?,依舊微微垂著頭。
“這孩子……”南宮容璟的目光依舊鎖在安安身上,“叫安兒?”
“是?!鄙蛏鸀懘鸬?,手心微微沁出汗意。她不知道南宮容璟會如何對待這個意外得來的血脈。
南宮容璟朝安安招了招手:“過來。”
安安抬頭看了看母親,沈生瀾輕輕推了推他的后背,低聲道:“去吧,安兒,去……給爺請安?!?/p>
安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邁著小短腿,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到了榻前,仰起小臉,怯生生地看著南宮容璟,奶聲奶氣地,依著母親路上教的規矩,笨拙地抱拳行禮:“安……安兒給爺請安?!?/p>
他年紀小,動作做得歪歪扭扭,但那認真的小模樣,和那雙與南宮容璟如出一轍的、顏色偏深的眼眸,卻讓這冰冷的精舍仿佛注入了一絲生氣。
南宮容璟看著眼前這個小小的、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琥珀的眸子里,有什么東西極快地閃過。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孩子的臉頰,但指尖在空中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落在了安安的頭頂,輕輕摸了摸。
那動作,帶著一種生疏的,卻又不容錯辨的……溫和。
“幾歲了?”他問,聲音似乎比剛才緩和了些許。
安安感受到頭頂溫柔的觸碰,膽子大了些,伸出三根胖乎乎的手指,認真地說:“三歲!安安三歲了!”
“三歲……”南宮容璟重復了一遍,目光微動,不知在想什么。他收回手,看向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沈生瀾,“你們暫且在此住下。燕俠翎會安排一切。缺什么,直接告訴他?!?/p>
“是?!鄙蛏鸀憫?。他沒有提及棲水鎮的風波,沒有追問細節,也沒有對安安表現出過多的熱絡或排斥,這種平靜,反而讓沈生瀾心中更加沒底。
“下去休息吧?!蹦蠈m容璟揮了揮手,重新轉過身,望向窗外,恢復了之前那種疏離的姿態。
“民婦告退?!鄙蛏鸀懤€有些依依不舍、頻頻回頭的安安,躬身退出了精舍。
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那道灼熱的目光。
沈生瀾長長舒了一口氣,才發現自己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濕了一片。
“姑娘,小公子,請隨我來。”一名早已候在外面的管事模樣的中年婦人上前,恭敬地引路,將他們帶到了一處獨立的小院。
院子不大,但布局精巧,一應物事俱全,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低眉順眼,規矩得體。
顯然,南宮容璟早已做好了安排。
將安安交給嬤嬤帶去安頓,沈生瀾獨自站在院中,看著這與瀾園風格迥異,卻同樣精致的牢籠,心中并無多少安穩,反而涌起一股更深的緊迫感。
南宮容璟的態度曖昧不明,她必須盡快弄清楚他的意圖,并為自己和安安,在這揚州城,找到新的立足之地。
她想起了懷中那封未曾動用的、給云錦閣東家的信。
或許,那里會是一個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