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翰林的事件讓沈生瀾在回春堂的境遇,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墨玄依舊沉默寡言,但吩咐她做事時,偶爾會多解釋一兩句藥性原理。
前來抓藥的病人或家屬,有時也會偷偷打量這個據說“有點偏方本事”的藥童。
沈生瀾對此泰然處之,依舊每日分揀藥材,學習辨認,默默記下京城各府來求醫問藥時透露的零碎信息。她知道,知識和人脈,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燕俠翎還是那副神出鬼沒的樣子,帶來的消息卻一次比一次緊逼。
“南宮祈霽那邊,軍餉的案子快壓不住了,火氣大得很,府里已經打殺兩個辦事不力的下人了。”他倚著門框,拋接著一枚不知從哪兒順來的玉佩,“官映雪天天以淚洗面,說心口疼,太醫院那幫老頭子都快被晉王瞪出窟窿了。”
沈生瀾清洗著藥材,水流嘩嘩,她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燕俠翎看著她平靜的側臉,忽然覺得有些無趣,又有些莫名的佩服。這女人,心是石頭做的嗎?
“喂,”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爺讓我問你,對官家,知道多少?”
沈生瀾的手頓了頓,抬起眼:“官家?哪個官家?”她明知故問。
“還能有哪個?”燕俠翎挑眉,“就那位病美人兒的娘家,吏部侍郎官敏中。”
沈生瀾垂下眼簾,繼續洗藥。
原主的記憶里,關于官家的信息不多,只知其是南宮祈霽的重要支持者之一,官敏中為人圓滑,善于鉆營。“不多。只知其女體弱,需要我的腎做藥引。”
她語氣平淡,卻帶著冰冷的嘲諷。
燕俠翎摸了摸鼻子:“官家近來動作不少,暗中在查一批舊年卷宗,似乎……與你父親當年的一樁舊案有關。”
沈生瀾猛地抬起頭,目光銳利地看向燕俠翎。
原主的父親,尚書沈文正,一年前因“瀆職”被貶黜出京,途中遭遇“山匪”,全家遇難,只剩原主一人。這是原主悲劇的開端,也是她心中最深的刺。
“什么舊案?”她的聲音繃緊了。
“具體不清楚,”燕俠翎攤手,“只知道官家查得很隱秘,似乎在找什么東西,或者……想掩蓋什么東西。”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爺的意思,你在回春堂,或許能‘聽’到些什么有用的。”
沈生瀾的心沉了下去。南宮容璟這是要她做眼線,用她沈家的舊案做餌,逼她更深入地卷入他的棋局。她若想查明父親冤死的真相,就必須依靠他的信息網。
這是陽謀。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燕俠翎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我知道了。”
沒有承諾,沒有感激,只有這三個字。
燕俠翎深深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么,身影一晃便消失了。
從那天起,沈生瀾更加留意前來求醫的官家仆役,或是與官家交好府邸的下人。
她借著送藥、收拾的機會,狀似無意地傾聽他們的閑聊,捕捉那些零碎的、關于官員升降、家族聯姻、甚至是后宅陰私的信息。
她像一只耐心的蜘蛛,默默編織著信息網絡。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墨玄被緊急請去京兆尹府上出診。
前堂只剩沈生瀾和一個小學徒照看。
這時,一個穿著體面、管事模樣的人走了進來,神色倨傲,點名要幾味珍貴的滋補藥材。
沈生瀾認得他腰間的牌子,是兵部一位實權郎官府上的。她不動聲色地抓藥,包好,遞過去。
那管事接過藥,卻沒有立刻離開,反而壓低聲音對小學徒抱怨:“……真是多事之秋,我們家大人忙得腳不沾地,晉王殿下那邊催得又緊,那批軍械……”
小學徒懵懂地點頭,不敢接話。
沈生瀾低著頭,擦拭柜臺,耳朵卻豎了起來。
那管事似乎只是隨口發泄,很快便付了錢離開了。
軍械?晉王催?沈生瀾心臟猛地一跳。南宮祈霽主管兵部,軍械是他的職權范圍。聯想到燕俠翎之前提到的軍餉案……難道軍械也有問題?
她將這個信息碎片默默記在心里。
晚上,燕俠翎來時,她主動提起了這件事,語氣平淡,仿佛只是隨口一提。
燕俠翎剝花生的動作停了一下,桃花眼里閃過一絲精光:“兵部郎中?趙啟明?他可是官敏中的門生。”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看向沈生瀾,“行啊,耳朵挺靈。”
沈生瀾沒有理會他的調侃,只問:“有用嗎?”
“有沒有用,得查了才知道。”燕俠翎站起身,“不過,算你立了一功。爺說了,讓你安分待在回春堂,外面的事,自有他去料理。”
這看似是保護,實則是將她牢牢按在這個“信息收集點”上。
沈生瀾抿了抿唇,沒說話。
又過了幾日,京城下起了淅淅瀝瀝的春雨,帶著倒春寒的冷意。
回春堂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官映雪身邊的貼身嬤嬤,姓錢。
錢嬤嬤穿著綢緞襖子,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愁,一進來便對墨玄道:“墨大夫,我家小姐近日心疾又犯了,夜不能寐,聽聞回春堂藥材地道,特命老身來求幾味安神靜心的藥材。”
她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在一旁分揀藥材的沈生瀾,帶著審視和一絲隱藏得很好的輕蔑。
沈生瀾脊背微微一僵,隨即恢復自然,仿佛沒有察覺那目光。
墨玄依舊是那副冷淡樣子,開了方子,讓沈生瀾去抓藥。
沈生瀾依言照做,將包好的藥遞給錢嬤嬤時,手指平穩,沒有一絲顫抖。
錢嬤嬤接過藥,卻并不離開,嘆了口氣,對墨玄道:“唉,也是造化弄人。本來我家小姐與晉王殿下佳偶天成,偏偏……唉,有些人不自量力,癡心妄想,到頭來害人害己,連累家族,真是罪過。”
這話指桑罵槐,惡毒至極。
小學徒嚇得大氣不敢出。
墨玄皺了下眉,還未開口。
沈生瀾卻忽然抬起眼,看向錢嬤嬤,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極淡的、冰冷的弧度:“嬤嬤說的是。癡心妄想,覬覦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確實容易招致禍端。只是不知,這禍端,最終會應在誰身上?”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無比,帶著一種莫名的穿透力。
錢嬤嬤被她看得心里一突,那眼神太過平靜,也太過銳利,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偽裝。
她強自鎮定,扯出一個假笑:“姑娘說的是什么,老身聽不懂。藥已拿到,告辭了。”說完,幾乎是有些倉促地轉身離開。
墨玄看向沈生瀾,琥珀色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極淡的訝異。
沈生瀾已經低下頭,繼續分揀藥材,仿佛剛才那句帶著鋒芒的話不是出自她口。
她知道,官映雪派錢嬤嬤來,未必是真的需要藥材,更多的是試探,是示威,是想看看她這個“逃犯”過得有多凄慘。
可惜,要讓她失望了。
當晚,燕俠翎聽說此事后,哈哈大笑,拍著腿道:“懟得好!那老虔婆,仗著官映雪的勢,沒少狗眼看人低!你倒是沒給爺丟臉!”
沈生瀾沒理他。
燕俠翎笑夠了,湊過來,神秘兮兮地說:“不過,你猜怎么著?就因為你那句話,那老虔婆回去添油加醋一說,官映雪氣得當場摔了一套茶具,心口疼倒是真發作了,南宮祈霽在宮里都被驚動了,連夜趕回府里陪著呢。”
沈生瀾擦著桌子的手頓了頓,眼底沒有任何波瀾。
“爺讓我告訴你,”燕俠翎語氣正經了些,“官家最近不太安分,讓你最近小心些,沒事別出回春堂。官敏中那條老狗,鼻子靈得很。”
沈生瀾放下抹布,看向窗外連綿的雨絲。
同盟?不,她只是南宮容璟棋盤上一顆比較特別的棋子。他用她收集信息,對付政敵,或許,也在用她牽制南宮祈霽。
而她,則在利用他的庇護和信息網,活下去,并尋找復仇和查明真相的機會。
各取所需。
只是,這被迫的同盟,能維持多久?當她的價值被榨干,或者當他覺得她不再可控時,等待她的又會是什么?
雨點敲打著窗欞,發出沉悶的聲響。
沈生瀾深吸一口帶著潮濕和藥香的空氣,將掌心一枚不知何時攥緊的干硬茯苓,慢慢碾成了粉末。
無論多久,在那之前,她必須變得更強。強到足以擺脫棋盤,成為執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