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思墨答應幫洛晨曦處理家長會事宜的第二天,一份工整得堪比印刷體、邏輯清晰如學術論文的“入學以來個人情況總結”,就悄然出現在了他的辦公桌上。
他翻開瀏覽,內容涵蓋課堂表現、作業完成情況、課外閱讀、初步的社交適應以及自我反思與展望。文字客觀克制,數據詳實(連自己每天大概閱讀多少頁專業書籍都統計了),沒有一絲夸大或矯飾,更沒有涉及任何家庭背景或個人情感。
典型“洛晨曦式”的風格。高效、準確,同時最大限度地隱藏了真實自我。
唐思墨看完,心里大致有了底。這份報告足以應付學校那邊。他很快擬好了一份情況說明,以“學生監護人因重要跨國事務暫時無法離崗”為由,附上洛晨曦的報告,提交給了王德發主任。
王主任雖然對(18)班這位神秘轉學生的家庭背景有所耳聞(或者說,正是因為有所耳聞才不敢深究),但看到唐思墨措辭嚴謹的說明和那份無可挑剔的學生報告,也就順水推舟地批準了。只是私下里拍了拍唐思墨的肩膀,語重心長:“小唐啊,(18)班情況特殊,家長會更是重中之重。洛同學那邊你多費心,務必保證……平穩。”
唐思墨心領神會。平穩,意味著不要出岔子,不要引發不必要的關注或矛盾。
洛晨曦這邊暫時穩住,但(18)班其他大小姐們,卻隨著家長會日期的臨近,陷入了越來越深的“末日恐慌”。
首當其沖的,竟然是向來以冷靜理性著稱的學霸——歐陽雪。
“唐老師!”家長會前一周的某個課間,歐陽雪罕見地主動堵住了唐思墨,一向沒什么表情的臉上竟帶著一絲罕見的焦躁,“我需要和您談談關于家長會展示材料的邏輯結構優化問題。”
唐思墨將她帶到辦公室。歐陽雪打開她那個配置頂級的超薄筆記本,調出一個復雜得令人眼花的PPT雛形和配套的三十頁分析報告。
“根據我對過往三十次家長會(包括初中階段)的數據分析,家長關注的核心變量依次為:絕對成績排名、成績趨勢斜率、知識掌握度雷達圖、時間管理效能比、以及‘非認知技能’(如領導力、合作性)的量化展示。”歐陽雪語速飛快,手指在觸摸板上滑動,屏幕上各種圖表閃爍,“我已完成前四項的數據建模和可視化,但第五項‘非認知技能’的量化存在邏輯漏洞。”
她調出一張圖,上面赫然是班級人際關系網絡分析圖,每個同學都是一個節點,連線代表互動頻率和類型。“我嘗試用社會網絡分析中心度指標來量化我的‘影響力’,用項目合作中的‘Shapley值’來分配團隊貢獻度,但模型無法完全排除噪聲,且存在‘洛晨曦節點’數據嚴重不足導致網絡結構失真的問題。”
歐陽雪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緊盯著唐思墨:“這會影響我綜合評估的可信度。老師,您是否有更權威的‘非認知技能’評估框架或標準化量表?或者,我是否需要引入博弈論模型來模擬家長決策過程,以反推出他們潛意識里更看重的軟實力指標?”
唐思墨看著屏幕上那些令人頭禿的圖表和術語,沉默了足足三秒鐘。他第一次對“學霸的焦慮”有了如此直觀的認識。這丫頭不是擔心考不好,她是擔心自己構建的“完美展示體系”存在理論瑕疵!
“歐陽同學,”唐思墨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穩且富有建設性,“家長會的本質是溝通,不是學術答辯。你的父母更希望看到的,可能是一個真實、鮮活、在努力成長的你,而不是一份無懈可擊的分析報告。”
歐陽雪皺眉,顯然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真實’和‘鮮活’是難以量化的主觀概念,無法進行有效比較和評估。我需要的是可驗證、可重復的數據支撐。”
“那么,”唐思墨換了個思路,“你可以展示你為解決這個問題所付出的努力和思考過程。比如,你剛才提到的社會網絡分析、Shapley值,這些本身就是你超強學習能力和應用能力的證明。你可以簡單向家長解釋這些概念,以及你如何嘗試用它來解決實際問題。這比單純展示一個完美的結果,更能體現你的‘軟實力’。”
歐陽雪若有所思,手指在鍵盤上敲擊了幾下,似乎在記錄這個思路。“將‘構建過程’本身作為展示內容……接受假設,但這需要重新調整PPT前三部分的權重,并增加方**簡述模塊。時間緊迫,我需要重新計算工時……”
看著她立刻沉浸回數據海洋,開始瘋狂修改PPT,唐思墨松了口氣,同時又有點好笑。幫歐陽雪解決“學術性焦慮”,恐怕是他保育老師生涯中最獨特的挑戰之一。
歐陽雪這邊剛走,趙小雅又鬼鬼祟祟地溜了進來。
“老師~”她湊到桌前,壓低聲音,“我有個重大發現!”
“關于什么?”唐思墨放下筆。
“關于晨曦同學!”趙小雅眼睛放光,“我發現她這兩天放學后,沒有直接回家,也不是去圖書館,而是去了學校后面那個老藝術樓!就是那個據說鬧過鬼、平時根本沒人去的破樓!”
唐思墨心中一動:“你去那里干什么?”
“我……我跟……不對,我是偶然路過!”趙小雅連忙改口,“反正我看到她進去了,而且待了挺久!老師,你說她去那種地方干嘛?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基地?或者在進行什么神秘的儀式?”
“趙小雅,”唐思墨表情嚴肅起來,“未經允許跟蹤同學是不對的。藝術樓年久失修,存在安全隱患。這件事我會處理,你不要再私自去那里,更不要宣揚,明白嗎?”
趙小雅被他的嚴肅語氣嚇了一跳,吐了吐舌頭:“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是好奇嘛。”
打發走趙小雅,唐思墨眉頭微蹙。老藝術樓?洛晨曦去那里做什么?難道和她不能暴露的“家庭情況”有關?那里確實僻靜,幾乎不會有人打擾。
他決定找個機會,親自去看一看。但不是現在,眼下家長會籌備千頭萬緒,他不能貿然行動打草驚蛇。
除了歐陽雪和趙小雅,其他學生也以各自的方式表達著焦慮。
蘇雪晴加大了訓練強度,仿佛想用身體的疲憊掩蓋內心的煩躁,結果被唐思墨嚴格按照新訓練方案叫停,并增加了放松拉伸的時間,惹得她直瞪眼。
林雪見更加沉默,經常一個人對著窗外發呆,黑眼圈隱隱浮現。
楚雨萱終于返校了,雖然身體還有些虛,但吃貨本色不改,只是提到家長會時,往嘴里塞零食的頻率會明顯加快,嘟囔著“媽媽肯定又要念叨我吃太多”。
王悅和沈佳宜依舊心事重重,兩人之間似乎彌漫著一種古怪的氛圍,互相躲避,卻又會偶爾用復雜的眼神看向對方。
整個(18)班仿佛一個即將迎來風暴的蜂巢,表面忙碌,內里躁動不安。
唐思墨作為風暴眼的中心協調人,忙得腳不沾地。他要匯總各科老師的評價,準備班級整體情況匯報,安排家長會當天的流程和接待,還要兼顧這群焦慮少女們的心理狀態。
在征得洛晨曦同意后,他宣布了由洛晨曦、林雪見、歐陽雪等幾名同學組成“家長會學生工作小組”,負責引導、資料分發和部分會務。這既給了洛晨曦合理留校的理由,也分散了其他幾位核心學生的注意力。
洛晨曦對分配給她的事情——主要是引導和資料核對——完成得一絲不茍,甚至比歐陽雪的數據還要精確。她似乎把這項工作當成了一道需要完美解答的習題,用絕對的嚴謹和效率,隔絕了與外界的情緒交流。
家長會前三天,唐思墨在放學后檢查會場布置情況時,發現洛晨曦獨自一人留在空蕩蕩的教室里。她沒有開大燈,只開了一盞講臺上的燈,正拿著流程表,對著空無一人的座位,低聲模擬引導和解說。
“……各位家長請這邊就坐,這是本次會議的資料袋,包含……您的座位在這里,請稍等……”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教室里回蕩,依舊清冷,卻少了幾分平時的疏離,多了點不易察覺的緊張和認真。昏黃的燈光照在她挺直的背影上,拉出長長的影子,顯得格外孤單。
唐思墨站在后門,沒有進去打擾。他看著她一遍又一遍地練習,直到每一句話的語調、每一個轉身的角度都似乎達到她內心的標準。
這個女孩,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對抗著即將到來的、可能充滿變數的“考驗”。她不是不害怕,只是將恐懼都化作了近乎偏執的準備。
唐思墨輕輕關上門,轉身離開。心里某個角落,柔軟了一下。
或許,他幫她爭取來的這次“特例”,不僅僅是為了掩蓋秘密,也是給了這個一直獨自背負太多的女孩,一個可以稍微喘息的角落。
家長會的腳步越來越近,風暴來臨前的壓抑感,籠罩著京海女高,也籠罩著高一(18)班的每一個人。
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準備著,迎接這場注定不會平凡的“家校交鋒”。
而唐思墨不知道的是,這場家長會,不僅僅會揭開一些學生的壓力,更會像一把鑰匙,意外地打開一扇通往更復雜局面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