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感覺自己的CPU快要燒了。
他呆呆地看著談笑風生的韓老師和一臉淡定的林允寧,感覺過去二十多年建立起來的世界觀,正在經歷一場劇烈的板塊運動。
韓至淵。
這三個字在金大物理系,尤其是凝聚態方向,相當地有分量。
金陵大學物理系自己培養的天才,國內凝聚態物理權威潘建林院士的得意弟子。
博士后在德國馬普所、蘇黎世聯邦理工大學深造,三十歲剛出頭就回國入選“長江學者”,手握幾項顛覆性的科研成果,是國內凝聚態物理領域最炙手可熱的新星。
更重要的是,他以學術上的“高冷”與“嚴苛”著稱。
上周組會,一個師兄就因為贗勢選取的一個小疏忽,被他從第一性原理開始,一路問到懷疑人生。
可現在……
這位傳說中的“大魔王”,竟然對一個穿著高中校服的“小朋友”,和顏悅色到了這種地步?
“呀,看來你還是我們課題組的‘貴客’。”
韓至淵難得地開了個玩笑,臉上的笑容沖淡了他身上那股學者特有的疏離感,顯得格外溫和。
他轉向林允寧,擺擺手示意李默別緊張,“走吧,林允寧同學,既然正平還在忙,不如先去我的實驗室坐坐。今天下午三點,正好是我們每周的組會時間,你感興趣的話,也可以過來聽聽。”
“韓老師,這……這不合適吧?”
李默結結巴巴地試圖阻止。
“韓老魔”主動邀請一個高中生去旁聽組會?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沒什么不合適的,”
韓至淵的語氣不容置疑,他拍了拍李默的肩膀,“正好,你也給林同學介紹一下咱們金大物院。”
……
從咖啡店到金陵大學物理系的“唐仲英樓”,不過十分鐘的路程。
這段路,對李默而言,卻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他一邊努力扮演好“向導”的角色,介紹著路邊的法國梧桐和北大樓的歷史;
一邊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觀察著身邊這兩個畫風迥異的人。
韓老師一改往日的沉默,饒有興致地問著林允寧關于物理競賽的一些情況,甚至聊到了春江縣的風土人情。
而那個叫林允寧的少年,面對一位頂級學者,既沒有誠惶誠恐,也沒有故作成熟,回答得不卑不亢,甚至還帶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懶洋洋的松弛感。
這氣氛,詭異得讓他渾身不自在。
終于,三人走進了唐仲英樓。
一股混合著中央空調冷氣和淡淡臭氧的味道撲面而來。
大廳里很安靜,只能聽到通風系統低沉的“嗡嗡”聲,和遠處某個實驗室里液氮泵有節奏的“嘶嘶”輕響。
墻上貼著國內學術會議的通知和“挑戰杯”的宣傳海報,一個玻璃公告欄里,釘著幾張最新的《Physical Review Letters》的封面,上面被人用紅筆圈出了重點。
每個人都行色匆匆,但眼神里卻閃爍著對知識的渴望。
這里沒有高中的喧囂,只有一種沉浸在知識海洋中的、純粹的寧靜與緊張。
對于沒上過大學的林允寧來說,有種別樣的感覺。
韓至淵的實驗室在五樓,占據了整個樓層的南側。
門口掛著兩塊牌子:【金陵大學物理學院-量子輸運理論實驗室】和【固體微結構物理國家重點實驗室】。
推開那扇厚重的隔音門,一個嶄新的世界在林允寧面前徐徐展開。
這里不像是他想象中擺滿瓶瓶罐罐的科學實驗室,更像一個高科技公司的數據中心。
十幾臺一人多高的黑色機柜沿著墻壁整齊排列,發出低沉的轟鳴聲,無數根彩色的網線像藤蔓般交織,最終匯入一臺散發著幽藍色光芒的IBM刀片服務器。
服務器上方的水冷散熱管線,發出輕微的循環聲。
幾個穿著白大褂的研究生,正坐在電腦前,緊盯著屏幕上不斷滾動的代碼和數據曲線,神情專注。
“這邊是我們的計算集群,”
韓至淵隨手指了指那些機柜,“正平他們的數據,就是在這里面跑出來的。每一個點,可能都要算上幾十甚至上百個小時。”
他帶著林允寧穿過計算區,來到一間獨立的辦公室。
陳正平和其他幾個博士、碩士生已經等在了里面。
看到韓至淵帶著一個穿著校服的中學生進來,所有人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師弟!你和韓老師……”
陳正平見到林允寧,又驚又喜,連忙迎了上來。
他的話還沒說完,旁邊一個正在調試投影儀的年輕博士生忽然“咦”了一聲,猛地轉過頭,指著林允寧,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你……你不是今天物理競賽考場上那個……那個春江七中的考生嗎?!”
說話的,正是上午那位對林允寧“重點關注”的監考老師,金陵師大附中的周毅。
巧得很,他是韓至淵課題組的聯培博士生。
此言一出,整個辦公室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允寧身上。
“周毅,怎么回事?”
韓至淵饒有興致地問道。
“韓老師!就是他!”
周毅激動得臉都有些漲紅,他快步走到韓至淵身邊,壓低聲音,語速飛快地匯報道,“今年物理競賽題目很難,最后一道題我們考場除了他,沒一個做完的。我看了他的解法,沒用牛頓定律硬算,草稿紙上寫的是……是拉格朗日方程!那個解法……太漂亮了!我當時還在想,春江七中什么時候出了這么個厲害的學生。”
“什么?!”
這一次,驚呼出聲的是陳正平。
他猛地看向林允寧,眼神里充滿了震撼。
上個禮拜,就在這個辦公室里,通過那個卡頓的視頻通話,這個少年明明連什么是“分析力學”都還一無所知!
這才幾天?
他竟然已經能用拉格朗日方程,去解一道復雜的競賽壓軸題了?!
這種學習速度……是人類能擁有的嗎?!
韓至淵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掩飾不住的驚奇。
他看著依舊一臉淡定的林允寧,像是在欣賞一件完美的藝術品。
“好了,先開組會。”
他拍了拍手,打破了辦公室里詭異的寂靜,“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林允寧同學。今天,他來當我們的旁聽生。”
他頓了頓,半開玩笑地補充了一句:
“剛才在咖啡店,幫我審了篇PRB的稿子。”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在所有研究生心中激起了層層漣漪。
審稿子?
一個高中生?
幫韓老師?
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離譜”兩個字。
下午三點整,組會準時開始。
今天做匯報的,正是陳正平,課題是關于“近鄰磁性基底誘導的時間反演破缺下石墨烯中的本征反常霍爾效應”。
他打開投影儀,一張張畫著蜂窩狀晶格和復雜能帶圖的PPT開始播放。
林允寧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像個誤入異次元的旅客。
說實話,陳正平講的大部分內容,他都聽不懂。
狄拉克錐、陳數、Berry曲率……這些名詞對他而言,如同天書。
他所有關于凝聚態物理的知識,都來自于上周在網吧查詢到的,陳正平發表的那幾篇論文。
但他憑借LV.1的【抽象建模】天賦,還是略過了復雜的數學表達式,敏銳地捕捉到了問題的物理核心。
他將陳正平PPT上的復雜模型,在腦海中簡化成了一個更純粹的物理圖像——一張巨大的、無限延伸的二維漁網(石墨烯晶格),無數條小魚(電子)在網上游動。
如果刮起外磁場這陣“風”,小魚的運動軌跡會被偏折——這是普通霍爾效應。
而陳正平討論的“反常霍爾效應”更“離譜”。
即使沒有這陣風,只要能帶里存在某個“看不見的漩渦”,也會讓小魚出現橫向漂移。
當陳正平講到他的模擬計算結果時,坦率地說出了目前遇到的一個瓶頸。
“……實驗數據和我的理論模型,在反常霍爾電導這個參數上,始終存在一個大約5%的系統性偏差,”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困惑,“我檢查了所有的計算參數和邊界條件,都找不到這個偏差的來源。”
這個問題,瞬間讓整個辦公室陷入了激烈的討論。
“是不是贗勢選得有問題?”
“邊界的Z字形和扶手椅形,會不會引入了不同的散射?”
所有人都在自己的專業框架內打轉,試圖從計算細節里找到魔鬼,卻都無功而返。
韓至淵沒有說話,只是用指關節有節奏地輕輕敲著桌面。
林允寧則從口袋里摸出一顆秦雅送的薄荷糖塞進嘴里,腦海中那張“漁網”的圖像,忽然變得生動起來。
風(外磁場)吹過,漁網上的小魚(電子)在動。
但是……如果小魚的游動,也讓漁網本身,產生了一點點微小的“扭曲”呢?
這個“扭曲”會不會反過來,也影響其他小魚的游動?
就在討論陷入僵局,所有人都一言不發的時候。
韓至淵的目光,忽然落在了角落里那個百無聊賴的“旁聽生”身上。
“角落里那位林同學,”
他開口道,“你從剛才就一直在低頭畫圈,是有什么不同的想法嗎?”
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
林允寧被韓至淵叫住,只得懶洋洋地抬起頭,問出了一個在這些博士生聽來,非常“小白”的問題:
“那個……陳師兄,我看您的模型里,好像只考慮了電子和外磁場的作用,還有電子和完美晶格的作用。”
他頓了頓,努力尋找著合適的科學術語。
“但是……如果能帶本身因為對稱性破缺,或者自旋—軌道耦合而具有一種幾何‘扭曲’……我沒學過這部分知識,也不太會推公式,但直覺上,這種‘幾何扭曲’像在 kkk空間放了個磁場,會不會給速度多一項橫向分量?”
這個問題一出,整個會議室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陳正平先是一愣,隨即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嘴唇微微顫抖,失聲叫道:
“等效磁場!是Berry曲率!我……我把動量空間中的拓撲效應給忽略了!”
“林師弟說得那個‘扭曲’……就是動量空間中的Berry曲率!它提供了額外的反常速度項,從而修正橫向電導!數學表達式是……”
他激動得滿臉通紅,轉身在白板上“刷刷刷”地寫下了一串新的公式。
一直沉默的韓至淵,輕輕頷首,眼中終于有了笑意。
他看著林允寧,眼神里的欣賞,已經徹底變成了發現絕世璞玉的狂喜。
組會結束后,辦公室里,很快只剩下林允寧和韓至淵兩人。
韓老板沒有繞彎子,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印著“金陵大學物理學院”的名片,遞給林允寧。
然后,他說出了一句足以改變林允寧一生的話。
“林允寧同學,你對物理的直覺,是我見過最好的。我并不是瞧不起物理競賽,畢竟我以前也參加過,但是我覺得以你的天賦來說,只關注高中競賽,未免格局太小了。”
“我正好有個小課題,關于‘聲子玻璃’材料的理論計算,組里現在沒有合適的人選來做。
“你有沒有興趣……這個寒假,來我的課題組,提前試試真正的科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