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師范大學,物理學院。
全國中國學生物理競賽,江東省賽區復賽實驗考試的考場。
地下二層,恒溫恒濕的精密物理實驗室。
這里沒有窗戶,沒有喧囂,只有新風系統低沉的“嗡嗡”聲,和空氣中那股混合著淡淡消毒水與金屬儀器特有的冰冷氣息。
上百個獨立的實驗臺,如同沉默的島嶼,整齊地排列在這片寂靜的海洋里。
林允寧坐在自己的“島嶼”前,感受著從中央空調風口吹來的、帶著一絲涼意的風,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他看了一眼墻上那巨大的電子鐘,冰冷的紅色數字顯示著倒計時:2小時00分00秒。
“叮——”
清脆的電鈴響徹整個大廳,如同宣告著一場無聲戰爭的開始。
林允寧伸出手,撕開了面前那個用牛皮紙袋密封的實驗考卷。
動作不疾不徐,指尖劃過紙張的輕微摩擦聲,在這片極致的安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實驗題目:霍爾效應的精密測量】
【實驗目的:1.測量N型半導體砷化鎵(GaAs)樣品的霍爾系數R_H(已知厚度 t);2.計算其載流子濃度n。】
【實驗器材:……】
【實驗要求:……提交一份完整的實驗報告,包括原始數據、數據處理過程、不確定度評定。】
“霍爾效應……”
不遠處的許嘉誠看到題目,緊繃的嘴角微微上揚,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
這是他訓練過無數次的經典實驗,每一個步驟,每一個可能的誤差來源,他都早已爛熟于心。
身旁的周衍也同樣松了口氣,他推了推金絲眼鏡,眼神中閃過一絲自信。
然而,當他們按照步驟,小心翼翼地將四探針測試夾具與樣品壓接,打開直流穩壓源和高斯計,接通電路后……
兩人臉上的從容,瞬間凝固了。
實驗臺上的數字萬用表,讀數像是喝醉了酒的醉漢,在一個毫伏級的范圍內,進行著巨大且無規律的瘋狂跳動,如同地震儀的指針。
數字不斷閃爍,根本無法讀取。
那根本不是信號,那是一群在你耳邊嗡嗡亂飛,卻怎么也打不死的電子蒼蠅!
“怎么回事?!”
“不等位電勢差……比講義上的大了一個數量級!”
許嘉誠的眉頭瞬間鎖緊,他立刻檢查了一遍所有的接線,確認無誤后,再次測量,結果依舊。
“不對,這不是簡單的噪聲,這是陷阱!”
周衍也發現了問題的關鍵,臉色變得無比凝重。
“這不是常規的霍爾效應測量實驗。這塊砷化鎵樣品,是經過精心處理后的‘殘次品’!內部電勢分布極不均勻。
“常規的測量方法,在這里幾乎完全失效!”
與此同時,整個考場響起一片竊竊私語。
“完了……這數據根本沒法讀……”
“指針一直在跳,怎么可能找到平衡點?”
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實驗考題,是他們從未經歷過的。
恐慌,如同病毒般在考生之間迅速蔓延。
主考官——一位頭發雪白的金陵師范大學老教授錢立群,正抱著手臂在場內緩緩踱步。
他看著那些手忙腳亂的學生,渾濁的眼眸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這道實驗題,卻是比以往的復賽難。
但好歹也走到這一步了,怎樣也不應該毫無頭緒才對。
在短暫的試探后,林允寧也確認了這片“噪聲海洋”的存在。
但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陷入與噪聲的搏斗。
他只是靜靜地靠在椅背上,看著萬用表上那瘋狂跳動的數字,眼神平靜得像是在欣賞一場抽象的電子藝術。
【心靈手巧】的被動天賦,讓他對儀器的任何一絲微弱反饋都極其敏感。
【抽象建模】的能力,則讓他在腦海中瞬間構建了這片“混沌”背后的物理圖像。
“不等位電勢差、接觸熱電勢、能斯特效應……呵,出題人這是把誤差的全家桶都端上來了啊。”
就在他思考該怎么設計實驗的時候,離他不遠處的許嘉誠和周衍,已經陷入了苦戰。
許嘉誠開始了最笨拙,也最堅韌的戰斗——
他采用標準的“單換向法”,開始進行大量的重復測量,
目的是試圖用海量的數據,硬生生淹沒那個看不見的“敵人”——誤差。
然而每一次換向,每一次讀數,都伴隨著一次讀數隨機跳動的詛咒。
許嘉誠的額角青筋暴起,指尖因為反復調節旋鈕而微微泛白,像一個試圖用茶杯舀干泳池的囚徒。
奮力掙扎,卻依舊無法從這片數據的泥潭中掙脫。
而周衍則更進一步,他草稿紙上建立一個包含線性溫漂的簡易修正模型,試圖用數學的“捕網”,去捕捉那條滑不溜手的“誤差之魚”。
但在建模的過程中,他很快就發現,誤差的來源遠不止一種,模型根本無法完美擬合。
他低聲自語,聲音里帶著一絲不甘:
“只做B反轉的反對稱化,但熱致項含I2,在單換向下仍殘留……”
林允寧沒有過多關注其他人的實驗,在整整一刻鐘的思考過后。
他舉起了手。
“我想申請使用跳線夾、彈簧針或者其他的轉接夾具。”
這是考試規則允許的。
在主考官錢教授好奇的注視下,林允寧拿到了工具。
但他沒有急于接線采集數據,而是先戴上防靜電手套,小心翼翼地松開了四探針測試夾具的壓力旋鈕。
然后,他用鑷子和轉接夾具,極其輕柔地將外部引線重排成了“對稱四探”的取樣方式。
他調整的,不是接觸的松緊,而是四根探針在樣品上構成的幾何形狀——一個近乎完美的、邊長相等的正方形。
這相當于把外部接線改成‘范德堡式的對稱四端接法’——在幾何上做對稱化,最大限度抑制由于接觸與布局不對稱引入的縱向電壓串擾。
做完這一切,他才重新壓緊夾具。
萬用表上的讀數,依舊在跳動,但那瘋狂的振幅,已經肉眼可見地收斂了許多。
但這還不夠。
林允寧氣定神閑地拿起了記錄本和筆,開始了一場在外人看來,極其繁瑣、甚至有些“神神叨叨”的儀式。
他的左手,穩穩地懸停在電流換向開關和磁場換向開關上。
他的右手,則握著筆,準備記錄數據。
“第一組:I , B 。”
他心中默念,按下開關,等待了整整五秒,讓系統達到熱平衡,這才記錄下第一個數據 V?。
“第二組:I-, B 。”
他果斷切換電流方向,再次等待五秒,記錄下 V?。
“第三組:I , B-。”
切換磁場。
“第四組:I-, B-。”
再切換電流。
他像一個最嚴謹的外科醫生,在執行一臺不允許有絲毫偏差的手術。
每一步操作,都充滿了對稱性的美感。
錢立群的腳步,不知何時,停在了他的身后。
當老教授看到林允寧草稿紙上那個極其干凈的四象限反對稱化的霍爾提純公式時,那雙總是波瀾不驚的眼眸里,瞬間掀起了滔天巨浪!
V_H =(V?(I ,B )- V?(I-,B )- V?(I ,B-) V?(I-,B-))/ 4
這個公式,如同四把精準的手術刀!
第一刀(V?- V?),利用電流反向的反對稱性,斬掉了與電流方向無關的熱電勢!
第二刀(V?- V?),同理!
第三刀,將前兩組結果相減再取平均,利用磁場反向的反對稱性,斬掉了與磁場方向無關的、殘余的不等位電勢差!
第四刀,最后除以四,則將所有隨機誤差的影響,壓縮到了最小!
四刀落下,所有的“幽靈”都被驅散,只留下那個最純粹、最真實的霍爾電壓信號!
老教授的呼吸,已經變得有些急促。
他震驚的,不是這個公式本身,而是這個少年面對“混沌”時的態度!
他沒有選擇對抗,沒有選擇沉默,而是選擇……傾聽。
他傾聽了噪聲的“語言”,洞悉了它們各自的“對稱性”,然后用四把最精準的手術刀,將它們從信號中完美剝離!
一個高中生,竟能如此深刻地理解實驗物理中“對稱性破缺與補償”的核心思想!
實際上,在江東省出題組的預想中。
這次復賽實驗考試,只要考生能想到“反復測量取平均”,或者給出一個簡易的“修正模型”,就已經能夠得到大部分的分數了。
然而林允寧的方法,則遠超考試的范圍。
不論是知識的儲備量,還是物理思維的運用,甚至臨場的反應和操作熟練度,都已經遠遠超出了同考場的其他考生一個層次。
錢立群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林允寧身后,看著他將處理后的數據點,一個個地描在坐標紙上。
那一個個的點,最終匯成了一條極其漂亮的擬合線。
那不是一條線。
那是一首贊美詩,一首贊美對稱性與物理規律的美妙旋律。
……
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如同漫長黑夜后的第一縷晨曦。
林允寧第一個交卷。
他走出考場,看到了等候在門口的吳建波。
“怎么樣?”
吳建波的聲音都在發顫,臉上寫滿了緊張與期盼。
林允寧只是平靜地摸了摸手腕上那個白色的護腕,對他點了點頭。
吳建波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
就在他召集所有隊員,準備坐大巴回春江時,林允寧卻搖了搖頭:
“吳老師,今天周五,我就不回去了,周末在金陵有點事情,下周一再回學校上課。”
“有事?”
吳建波一愣,卻也不便細問,只能提醒他注意安全。
金陵師大的校園里,傍晚的陽光正好,三三兩兩的學生騎著自行車經過,一切都顯得寧靜而尋常。
可就在這時,一陣低沉而性感的引擎轟鳴聲,由遠及近傳來,打破了這份寧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