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開天臺那扇吱呀作響的鐵門。
一股混雜著高級香水與廉價發膠的氣味,瞬間沖散了天臺那股純粹的、被太陽暴曬過的味道。
樓梯口的陰影里,兩個身影擋住了光線。
遠處不知哪個班級的窗戶沒關,正飄來當時紅遍大街小巷的、光良的《童話》那略帶傷感的旋律。
“……我愿變成,童話里,你愛的那個天使……”
歌聲,連同眼前的場景,都像是精心編排過的舞臺劇。
一襲白衣,長發飄飄的少女站在前面。
校服外套被她整齊地疊成豆腐塊抱在懷里,露出里面那件沒有任何褶皺的白色連衣裙。
仿佛她不是來補課,而是隨時準備去拍一部青春傷痕電影。
她微微蹙著眉,下唇被貝齒輕咬著,眼眶里蓄著一汪水汽,那份失望與擔憂的表情,每一個細節都精準得像是精心排練過一般。
是蘇雨薇。
林允寧輕聲嘆息。
這個在他前世記憶里,幾乎等同于“麻煩”和“背叛”的代名詞,也是他人生軌跡徹底改變的第一個“Bug”。
沒想到,這么快就來了。
她身后,帶著眼鏡的七班班長趙宇軒,身上那件寬大的校服居然被他穿出了幾分中山裝的挺括感,褲線上甚至還有隱約的熨燙痕跡。
他盡職盡責地扮演著守護者的角色,手里捏著一瓶剛從小賣部買的、瓶身還掛著冷凝水珠的農夫山泉,隨時準備遞上去。
一個為林允寧精心設計的舞臺,已然搭好。
林允寧的腳步停在門內,沒有立刻走出去。
嘖,標準的‘道德綁架’開局。
接下來應該是‘我為你付出這么多,你怎么能這樣’的經典P-U-A連招……
見到眼前美得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蘇雨薇,他內心毫無波瀾,甚至閃過一絲來自前世的既視感。
對于蘇雨薇這種“表演型人格”,前世的他曾深受其害。
只不過,現在的林允寧,看著眼前這一幕,感覺就像在看一出爛俗的八點檔劇。
他只是單手插兜,懶洋洋地倚靠在冰涼的門框上,平靜地看著他們。
像一個買好了票、準備看戲的觀眾。
他的沉默,反而成了無聲的催促。
蘇雨薇深吸一口氣,進入了角色,聲音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顫抖:
“允寧,我聽說了……你上課頂撞張老師,現在又一個人跑到天臺來抽煙……我真的很擔心你。”
她頓了頓,似乎在醞釀情緒,眼眶里的水汽更濃了。
“馬上高三了,你怎么就不能懂事一點呢?”
她說著,往前走了一步。
伸出白皙的手,似乎想去拉林允寧的衣袖,但又在半空中停住,化為輕輕一握。
仿佛在壓抑著巨大的委屈。
“昨天我和閨蜜聊天,小雅說她男朋友這次摸底考了全校前十,她們約好了一起考金陵大學。我當時……都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來了,熟悉的配方。
林允寧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蘇雨薇見他無動于衷,咬了咬嘴唇,加重了語氣:
“你再看看人家趙宇軒,他這次又是你們班前五名。我也不是非要拿你和別人比,我只是希望……你能為了我們的未來,努力一次。
“難道你希望我們以后,真的是兩個世界的人嗎?”
說完這句話。
她眼眶里的那滴淚,終于沿著完美的弧線滑落。
像一顆晶瑩的露珠,懸而未墜。
“兩個世界的人……”
這幾個字,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瞬間捅開了林允寧記憶的某個塵封角落。
蘇雨薇的聲音,仿佛瞬間與另一個時空里,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重疊。
冰冷的手機聽筒緊貼著耳廓,雨點砸在簡陋出租屋窗戶上的聲音震耳欲聾。
電話那頭,本該是他剛剛輸掉人生第一次WCG比賽后,最渴望聽到的安慰。
可他聽到的卻是蘇雨薇冷靜到近乎殘忍的聲音:
“我們分手吧。陸學長對我很好,他是學生會主席,今天開著他家新買的保時捷卡宴來接我了……
“允寧,我們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記憶的碎片一閃而過。
林允寧的眼神平靜,臉上依然是那副懶洋洋的表情,像是剛剛睡醒。
但來自過去的那一點點羈絆,終于被徹底清除了。
他看了一眼蘇雨薇,然后又瞥了一眼她身后的趙宇軒,眼神平淡得像在看兩個無關緊要的路人。
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帶著一絲剛抽完煙的沙啞,卻清晰地傳入兩人耳中:
“你說的對,是要努力了。”
蘇雨薇的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微笑,正想說出下一句勝利者的宣言。
但林允寧的下一句話,卻讓她臉上的微笑瞬間凝固。
“不過別誤會,”
他頓了頓,甚至還對著蘇雨薇,露出了一個極其短暫而迷人的微笑。
那笑容里沒有溫度,只有一種完成手術后,外科醫生般的平靜與了然。
然后,他的視線才從她身上移開,望向樓梯下方,像是在看一個更廣闊的世界,語氣輕描淡寫得像是在撣掉肩膀上的灰塵,“我不是為了什么‘我們’的未來。
“我只是想盡快擺脫,那些會拖累我未來的過去。”
一句話,如同驚雷劃過,在狹窄的樓梯間炸響。
蘇雨薇的血色瞬間從臉上褪去。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林允寧,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精心準備的所有臺詞、所有姿態,在這句話面前,都成了滑稽可笑的獨角戲。
“啪嗒——”
她一直緊緊抱在懷里、疊得整整齊齊的校服外套,因為身體的僵硬而滑落在地,沾上了樓梯口的灰塵。
趙宇軒見狀,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角色。
他上前一步,撿起校服,將蘇雨薇護在身后,扶了扶眼鏡,用一種痛心疾首的語氣說道:
“林允寧,你這是什么態度?雨薇是在關心你,是為了你的前途著想!
“你怎么能這么不識好歹,用這種話來傷害一個真心對你好的人?
林允寧這才第一次正眼看他。
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不屑,只有一種純粹的好奇,像是在觀察一種無法理解的生物。
然后,他認真地問了一句:
“當暖男有意思么?”
趙宇軒的怒火,連同他所有英雄救美的姿態,瞬間被這句話噎死在了喉嚨里。
他感覺自己像一拳打在了虛空中,憋屈得臉都漲成了豬肝色。
林允寧不再看他們一眼,邁步從兩人中間穿過,就像穿過兩個無關緊要的空氣人。
當他走下樓梯,在拐角處,腳步卻停住了。
一股混合著淡淡汗水與陽光的清新味道,瞬間沖散了樓上那股混雜著高級香水味的矯揉造作。
緊接著,他就見到一個高挑的身影斜斜地靠著墻壁,抱著雙臂,正笑吟吟地看著這邊。
她和蘇雨薇是截然不同的類型。
如果說蘇雨薇是溫室里精心栽培的白玫瑰,那她就是山野間自由生長的向日葵。
一米七二的個子,扎著一個利落的高馬尾。
因為常年運動,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
沒有化妝,也沒有保養,但精致的五官組合在一起,卻有一種別樣的、充滿生命力的英氣。
此刻,她穿著洗得發白的紅色運動背心和運動短褲,露出一雙筆直勻稱、充滿力量感的大長腿,在樓道昏暗的光線下亮得晃眼。
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濕,貼在光潔的額頭上,非但不顯狼狽,反而充滿了陽光和野性的美感。
林允寧看到這朵“向日葵”,那張總是帶著幾分疏離的臉上,終于第一次露出了發自真心的微笑。
好久不見,小丫頭還是記憶中的樣子。
只是,這個鮮活明亮的笑容,在他前世的記憶里,從高中畢業后,就徹底斷檔了。
整整二十年。
他的青梅竹馬。
沈知夏。
原來,存檔重來一次的最大意義,是為了補完這些該死的……意難平。
兩世為人,林允寧第一次有了“重生真好”的沖動。
沈知夏看到林允寧呆呆看著自己,撲哧一樂,晃了晃手里的冰鎮“脈動”,隨即邁著長腿上前,壞笑著將冰涼的瓶身猛地貼在了林允寧的脖頸上。
“嘶——”
冰涼的觸感讓林允寧瞬間回神。
沈知夏這才把飲料塞進他手里,然后用下巴指了指樓上還愣在原地的兩人,吹了聲清脆的口哨。
“行啊,林檸檬,”
她那雙明亮的眼睛里滿是揶揄和看好戲的笑意,“嘴皮子越來越利索了嘛!剛才那兩句,嘖嘖,殺人不見血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