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考試的下馬威,如同當頭棒喝,讓集訓隊這些恃才傲物的天才們意識到了危機。
午休時間,食堂里。
往日里涇渭分明的幾個小團體,第一次出現了交集。
不同學校的隊員們,開始三三兩兩坐在一起,放下天才的矜持,開始討論問題。
許嘉誠則端著餐盤,毫不見外地坐到了林允寧對面,臉上寫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
“林神仙,我服了你了。”
他灌了一大口可樂,心有余悸地說道,“要不是顧老師最后說漏了嘴,提了一句‘對稱性’,我估計現在還在跟那個該死的最小偏向角較勁。
“你那招‘兩側取中’,簡直不是人能想出來的,太騷了!
“拜托,以后少用點這種神仙招數,給我們凡人留條活路行不行?”
林允寧無奈地咽下口中的飯:
“沒辦法,常規辦法太麻煩了,我做不來。”
這時,周衍也端著餐盤跟了過來,他推了推金絲眼鏡,語氣依舊溫和,但語氣里充滿了好奇:
“林允寧,你的方法利用了函數在極值點附近的對稱性,在數學上是沒錯的。但在實際實驗中,任何對稱性都可能因為儀器誤差而存在微小的破缺。
“你交實驗報告的時候,是如何評估這種方法引入的系統誤差的?”
這個問題,瞬間讓周圍幾個豎著耳朵偷聽的學生安靜了下來。
林允寧沒想到午飯時間也不消停,只好用餐巾紙擦了擦嘴,不緊不慢地回答:
“我沒有評估。”
“啊,沒有?”
周衍一愣,實在沒想到是這種答案。
“因為不需要啊。”
林允寧禮貌地笑了笑,那個帥到迷死人的笑容中,卻滿是被迫營業的勉強,“我后面用同樣的方法,又測了一組不同波長的譜線,兩組數據算出來的儀器常數A和B,在誤差范圍內是自洽的。
“我讀數前都做了同向逼近,盡量壓低齒隙帶來的系統偏差;兩次擬合得到的A、B在1σ范圍內重合。說明在這個實驗的精度要求下,對稱性破缺帶來的系統誤差,遠小于讀數引入的隨機誤差,可以忽略不計。”
他喘了口氣,慢條斯理地喝了口橙汁,最后補充了一句話:
“這是物理實驗,不是數學分析,沒那么完美,誤差沒法消除,只要合理且自洽,就夠了。”
這番話,如同晨鐘暮鼓,讓周衍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物理嚴謹性的追求,似乎有些走火入魔,反而忽略了實驗物理最核心的“誤差”思想。
而角落里,杜飛依舊戴著耳機,一邊吃飯一邊在筆記本上飛速地處理著上午的實驗數據,仿佛要用更強大的計算能力,來彌補操作上的笨拙。
只有衛驍,因為強大的氣場,周圍三米都沒人落座,一個人安靜地吃著飯,
她的目光偶爾會投向林允寧這邊,銳利的眼神里,帶著一絲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戰意。
……
當天下午和第二天一整天,全都是大學普通物理內容的講座,以熱學為主。
到了星期一下午,第一次理論考試正式,內容也是熱學專題。
階梯教室里,氣氛比上午更加凝重。
如果說實驗是“術”的比拼,那么理論,則是“道”的交鋒。
試卷發下的瞬間,整個教室只剩下紙張翻動的“嘩嘩”聲。
錢立群教授親自操刀的題目,每一道都充滿了陷阱與思辨。
前面的題目雖然繁瑣,但對于這群頂尖天才而言,還算是在能力范圍之內。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當考試進入最后一個小時,大部分人都攻克到了最后那道壓軸題面前。
【一個絕熱密閉的剛性容器,被一個絕熱的活塞分成體積相等的左右兩部分。左側裝有1摩爾的理想氣體,溫度為T?;右側裝有2摩爾的同種理想氣體,溫度為T?(T?> T?)。現突然抽走活塞,兩種氣體混合達到新的平衡。求此不可逆過程的總熵增ΔS。】
看到題目,連衛驍都微微蹙起了眉頭。
“非準靜態混合……不可逆過程……”
許嘉誠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這道題,像一個狡猾的獵人,布下了最經典的陷阱。
熵的定義式ΔS=∫(δQ/T)只適用于可逆過程。
對于這種劇烈發生的、無法用一系列平衡態來描述的自由混合,公式直接失效!
必須構造一個巧妙的、連接初末態的可逆過程,才能計算熵變!
他立刻在草稿紙上畫出了兩個方框,開始嘗試各種可能的路徑——
等溫膨脹?
絕熱壓縮?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卻發現無論怎么組合,都無法完美地模擬這個復雜的熱量交換與擴散過程。
許嘉誠的筆尖在草稿紙上反復戳著,心亂如麻,一時間沒什么頭緒。
每次一到這種時候,他就特別容易走神,不自覺地抬起頭,想看看其他幾位高手都在干什么。
只見角落里的杜飛第一個動筆,再次展現了他恐怖的計算能力。
他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將整個過程拆解為兩個獨立的絕熱膨脹過程,然后強行建立了一個包含分子間相互作用的范德瓦爾斯氣體模型,試圖用復雜的偏微分方程和統計力學,硬生生把這個不可逆過程給“積”出來!
草稿紙在他的筆下飛速消耗,如同燃燒的符咒。
“我靠,太生猛了……”
許嘉誠看不到杜飛具體在些什么,但同為頂尖高手,也隱約猜得出他的思路。
但那恐怖的計算量,想想都讓人頭皮發麻。
而且,搞不好算了半天,最后還是條死路。
“唉,這種絕活,我是學不來的……”
許嘉誠嘆息一聲,又忍不住朝著第一排衛驍的位置看過去。
只見“大魔王”已經好整以暇地放下了筆,抬頭掃視考場,顯然是已經答完了題。
兩人目光相撞,許嘉誠只覺得衛驍那雙眼睛有種強大的壓迫感,一陣心虛,趕緊低下頭去重新琢磨起壓軸題來。
錢立群見到衛驍已經答完,便走過去,站在她的身邊,欣賞起她的答卷。
他很好奇衛驍是怎么處理最后一道題的。
而在看了解法之后,老教授也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不愧是有望沖擊IphO金牌的苗子。
衛驍一下子就抓住了問題的核心——
熵是狀態函數!
她完全忽略了中間那個混亂不堪的混合過程,只關心初態和末態。
她在草稿紙上畫了一個簡潔的狀態圖,然后巧妙地設計了一個由兩個準靜態等溫過程和一個準靜態等容過程組成的、連接初末態的可逆過程。
對于可逆過程,熵增的計算就變得輕而易舉。
整個解法,思路清晰,邏輯嚴謹,充滿了物理學家的智慧與優雅。
看過衛驍的卷子,錢立群隨即抬頭掃視考場,卻不由得嘆了口氣。
最后一排,那個總是懶洋洋的少年,用手支著腦袋,正在卷子上涂涂畫畫。
錢立群皺了皺眉頭,這個散漫的樣子,像什么話?
他走過去,站在林允寧身后,卻看到了讓他瞠目結舌的一幕。
林允寧連草稿紙都沒用,只是在答題卡的空白處,畫了一個極其簡單的示意圖——
一個左邊連接著高溫熱源(T?)、右邊連接著低溫熱源(T?)的卡諾熱機。
坐在他附近的周衍,見到錢教授過來,也忍不住順著他的目光瞥向林允寧的卷子。
“他在干什么?涂鴉嗎?”
周衍看不清上面寫了什么,心中立刻升起了巨大的困惑。
林允寧當然不是在畫畫。
他站在了一個更高的維度來看這道題目。
在他的視角里,這個不可逆的混合過程,其本質,就是一部分本可以用來做功的熱量,被白白“浪費”掉了。
而這個“浪費”的量,就可以用一個等效的卡諾熱機來衡量!
他沒有去計算系統的熵增ΔS_sys。
而是構造了一條可逆的等效路徑:
讓兩部分氣體分別與溫度為T?和T?的熱源可逆接觸,通過一個卡諾熱機在它們之間搬運熱量,使系統達到共同的末態溫度T_f。
在這條可逆路徑上,熵變可以按定義直接計算;
而能量守恒一行就能確定T_f。
“可得功/喪失功”的概念只是幫助理解為什么熵一定要增這么多——并不需要把它寫成等式。
他的筆尖在紙上落下,寫出了一行讓所有物理學家都為之著迷的、充滿了哲學思辨的簡單推導:
“考慮一個可逆過程,將兩部分氣體分別與溫度為T?和T?的熱源接觸,通過一個卡諾熱機,使其達到共同的末態溫度T_f。此過程中,熱機對外做的最大功為……”
他甚至不需要把數字算到最后。
他只用了能量守恒和熵增原理,幾行字,就直接把“為什么是這么多”的邏輯閉環跑完了。
寫完最后一個符號,林允寧放下了筆,距離考試結束,還有足足四十分鐘。
他隨便檢查了一遍,便干脆趴在桌上,閉目養神。
昨晚熬夜在啃【數學物理方法】,耗費了他大量的精力。
……
考試結束后,錢立群教授沒有立刻就走,而是走上講臺,進行了一場簡短的講評。
當講到最后一題時,他特意將衛驍和林允寧的兩種解法,都用粉筆寫在了黑板上。
“衛驍同學的方法,是抓住了‘熵是狀態函數’這一核心本質,通過設計巧妙的可逆路徑,求解熵變。這是我們解決此類問題的‘正道’,思路清晰,邏輯嚴明,非常漂亮。”
他先是給予了衛驍極高的評價,引來臺下一片贊嘆。
隨即,他話鋒一轉,指著黑板另一側那幾行簡潔得有些過分的“熱機模型”。
整個教室瞬間安靜了下來。
“而林允寧同學的解法……”
老教授頓了頓,渾濁的眼眸里,閃爍著一種極其復雜的光芒,有欣賞,有震撼,甚至有一絲……陶醉。
“他沒有糾結于系統本身的熵變。”
錢立群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驚雷,在每個人的耳邊炸響。
“他問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這個不可逆過程‘浪費’了多少本可以做功的能量?
“他構造了一個理想的卡諾熱機,計算出如果這個過程是可逆的,系統可以對外做多少功。而真實過程中,這份功變成了內能的無序增加,這部分‘損失的功’除以環境溫度,就是熵的增加。
“這個思維方式,正是物理學最底層的邏輯,值得大家學習。”
說完,他放下粉筆,深深地看了一眼最后一排那個懶散的少年,宣布下課。
整個階梯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衛驍站在原地,看著黑板上那兩種截然不同的思路,那雙總是銳利如刀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現了動搖。
她感覺自己精心打磨了數年的“利劍”,在對方面前,仿佛遇到了一座無法撼動、甚至無法理解的“高山”。
許嘉誠和周衍則已經徹底麻木了。
他們面面相覷,最終只能從對方眼中看到四個字——
“神仙打架。”
當第一輪的總成績被貼在教室門口的白板上時,所有人都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林允寧:實驗100,理論98,總分198。
衛驍:實驗96,理論100,總分196。
兩人以微弱的差距,分列一二,將身后的杜飛、許嘉誠和周衍,遠遠地甩在了身后。
一場雙雄爭霸的格局,正式拉開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