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點點溜走,很快一周時間過去了。
周三下午,金陵大學物理實驗中心。
走廊盡頭的公告欄,像一面冷酷的鏡子,映照出第三輪集訓考核后的殘酷格局。
陽光從高窗斜斜地切入,正好將那張A4紙一分為二。
上半區,是兩個刺眼的名字,如同遙不可及的星辰:
第一名:林允寧,總分585。
第二名:衛驍,總分575。
兩人如兩座并峙的孤峰,以近乎完美的得分率,將身后的世界遠遠甩開。
他們的名字后面,是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
第三名:周衍,總分502。
斷崖式的差距,讓這位來自金陵外國語學校的王牌,也只能無奈地望峰興嘆。
而他身后,是更加慘烈的省隊淘汰區——
杜飛和許嘉誠,分別以470分和468分的微弱差距,在生死線上苦苦掙扎。
不出意外的話,兩人之中,只能有一個進入省隊。
空氣中彌漫著決戰前的死寂。
所有人都清楚,最后的兩個省隊名額,將在接下來的一天時間內,由最后一輪決出最終的歸屬。
“都進來吧。”
顧偉的聲音,和這間恒溫實驗室的空氣一樣,沒有絲毫溫度。
他面無表情地宣布了最后一輪實驗的題目——
【光杠桿法測楊氏模量·加強版】。
他沒有分發講義,只是用激光筆在投影上,冷冷地指出了本次實驗經過修改后,暗藏的三大“天坑”。
“第一,支點并非理想剛性,存在微小撓度;
“第二,室內存在微小溫差,導致你們面前這根黃銅標尺,存在肉眼不可見的熱脹冷縮;
“第三,也是最致命的,這批經過特殊處理的金屬絲,存在顯著的蠕變與回滯效應。”
他放下激光筆,環視全場,像一個宣布游戲規則的冷酷典獄長。
“各位,歡迎來到真實的物理世界。”
考場內,氣氛瞬間凝固。
實驗開始,衛驍立刻進入了戰斗狀態。
她采取了最穩妥也最耗時的“笨辦法”。
她一絲不茍地給金屬絲掛上預加載荷,然后拿出秒表,精確地控制著每一次讀數的等待時間,試圖用程序的嚴謹性,來對抗材料那該死的“惰性”。
她的動作如同最精密的時鐘,分毫不差。
而杜飛,則展現了另一種近乎偏執的天賦。
他沒有去規避誤差,而是選擇快速、大量地采集那些包含各種誤差的“臟數據”,試圖在后期用純粹的筆算,構建一個復雜的貝葉斯修正模型,硬生生從這片數據的泥潭里,“洗”出答案。
這個方法雖然不能得到滿分,卻肯定能確保得到分數。
畢竟,他的長項還是理論。
很快,杜飛面前的草稿紙大量消耗,每一張都被密密麻麻的偏微分方程和修正項所填滿。
林允寧坐在自己的實驗臺前,依舊沒有立刻開始測量。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套由老舊的鈉光燈、簡陋的光杠桿和一根看起來弱不禁風的金屬絲構成的復雜裝置。
修長的手指在冰涼的實驗臺上,無意識地敲擊著極富節奏感的鼓點。
“嘖,又是體力活。”
他撇了撇嘴,心里吐槽。
然后,他動了。
就在一旁的許嘉誠還在為如何消除回滯效應而焦頭爛額時,眼角的余光卻瞥見,“林神仙”已經開始了一套他完全無法理解的“儀式”。
上手前,他先做了個系統柔度標定。
用輕壓杠桿端小位移的方法,測出裝置撓度系數并在計算中扣除。
這是常規操作,并不難理解。
真正讓人看不懂的,是林允寧接下來的操作:
他先給金屬絲掛上砝碼,黃銅的砝碼在細線上微微晃動,光點在遠處的標尺上,向下滑過一道弧線。
林允寧小心地記錄下精確的位置。
然后,他開始逐一取下砝碼。
光點隨之向上回彈。
但詭異的是,它并沒有回到原來的位置,而是始終存在一個微小的偏差,像一個遲到了一步的懶散隨從。
這就是“回滯”,是金屬內部微觀結構不可逆形變留下的“傷疤”,也是這個實驗最大的陷阱之一。
衛驍在等待,杜飛在計算。
而林允寧,卻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動作——他再次將砝碼,逐一掛上。
“林神仙在干什么?加載,卸載,再加載……他這是嫌時間太多,擱這兒遛砝碼玩兒呢?”
許嘉誠心中閃過一絲困惑。
然而,林允寧卻沒有像教科書那樣取平均值。
他拿出尺子,用鉛筆在方格坐標紙上,分別畫出了“加載”與“卸載”的兩條曲線。
那兩條曲線并不重合,像兩條并行卻永不相交的河流,中間隔著一條狹窄的、代表著“損失”的河道。
然后,他拿出三角尺,極其耐心地,在每個載荷下,找到了那兩條曲線的幾何中心點,用一個紅色的叉,精準地標記出來。
最后,他將所有的紅叉相連。
一條完美的、筆直的、貫穿了整個“河道”中軸線的直線,躍然紙上!
他沒有說出一個字,卻用行動,完美詮釋了如何用“對稱性”,斬斷了“回滯”這個幽靈的鎖鏈!
一旁的顧偉,鏡片后的瞳孔猛地一縮。
這小子……好聰明!
他不是在做實驗,他是在用幾何學消除回滯的影響!
還沒等他從震驚中回過神,林允寧已經拔出了第二把刀,對準了“溫漂”這個陷阱。
他沒有立刻開始下一組測量,而是讓裝置空載靜置了整整五分鐘。
然后拿出游標卡尺,每隔一分鐘,記錄一次光點的起始位置。
“神神叨叨的?他到底想不想做完了?”
杜飛瞥了林允寧一眼,心中不解,只是莫名有些煩躁。
然而,林允寧只是將那幾組看似無用的數據點在坐標紙上,便畫出了一條極其微弱“溫漂斜率”。
“每分鐘,向右漂移0.02毫米……”
他低聲自語,在坐標紙上畫出這條代表著“溫漂”的斜率。
然后,在處理主數據時,他會像一個嚴苛的會計師,將這個線性項,從每一組測量值中,干凈利落地、毫不留情地扣除!
最后一個陷阱——“溫漂”,解除!
最后,是檢驗回滯和蠕變。
等所有數據處理完畢。
林允寧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急于用擬合出的斜率去計算楊氏模量。
他做出了一個讓巡視至此的顧偉都忍不住停下腳步的動作:
他將最終擬合直線與原始數據點的差值,也就是“殘差”,一個個計算出來,并在坐標紙的角落,畫了一張殘差分布圖。
圖中,所有的點雜亂無章地分布在零線上下,沒有任何規律。
他用這張圖,以一種無可辯駁的、堪稱霸道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告:
我的模型中,已經沒有未被修正的系統誤差!
顧偉站在他身后,看著那張堪稱藝術品的殘差分析圖,看著那份邏輯嚴密、步驟清晰得如同方法論論文的報告,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
這種設計實驗,解決問題的抽象建模能力,簡直是妖孽!
顧偉拿起那份報告,想打個分數,可猶豫了片刻,最終劃掉了分數欄,只用紅筆在報告末尾,寫下了一句蒼勁有力的評語:
“實驗講義級別的完美報告!”
……
傍晚,金陵大學食堂二樓。
林允寧剛打好一份軟炸里脊,準備吃完飯美美睡一覺,為晚上的液氦低溫實驗養足精力。
手機就在這時,響了。
是秦雅。
他按下接聽鍵,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虛弱,還帶著壓抑的喘息聲,像一只淋了雨的小貓。
“林允寧,我……我有一道關于‘阿倫尼烏斯公式’的活化能計算題……積分之后總是帶不上邊界條件,你……現在有空嗎?能給我講講么?”
林允寧夾肉的動作頓了一下。
電話里秦雅的聲音虛弱無力,也許是集訓隊壓力太大,導致她又熬夜刷題了。
“這小丫頭,真不讓人省心。”
他心里有些無奈,隨口說道:
“電話里說不清楚,你還沒吃飯吧,來四食堂二樓,咱們邊吃邊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