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的夜，剛下過一場薄薄的秋雨。

空氣濕冷，帶著柏油馬路被雨水浸透后特有的腥甜氣。

賓館窗外，延安高架上沉默的車流，如同無數(shù)發(fā)光的血細胞，在城市的血管里無聲奔涌。

房間里，林允寧剛沖完澡，濕漉漉的頭發(fā)還在滴水，整個人卻像一根繃緊的弦。

桌上，二手IBM X40筆記本的散熱風扇在低沉嗡鳴。

旁邊，擺著那本磚頭厚的Pathria《統(tǒng)計物理》還攤開著，頁邊空白處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推導。

理論考試結(jié)束的疲憊感還未散去，但他沒有急著休息。

而是連上賓館那慢得像老牛拉車的ADSL網(wǎng)絡(luò)，熟練地登錄了Foxmail郵箱——屏幕右下角，那只經(jīng)典的小狐貍圖標，正百無聊賴地眨著眼睛。

收件箱，很安靜。

他輕輕嘆了口氣。

PRB一作，只是他計劃中的第一塊敲門磚。

要在那片星空下兌現(xiàn)承諾，這還遠遠不夠。

大洋彼岸，那份決定命運的判決，怎么還不到？

忽然，屏幕右下角彈出新郵件的提示。

發(fā)件人地址那一欄，一個簡潔的域名讓他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

aps。

美國物理學會。

來了！

林允寧深吸一口氣，點開郵件。

標題行，一行冰冷的黑體字，如同法官的最終裁決：

Decision on Manuscript XXXXX: Minor Revision

小修！

林允寧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胸口壓力一松，帶走了連日來所有的疲憊。

熬了三個晚上，動用模擬器模擬學習了數(shù)百個小時，他才掌握了【模塊：科學論文寫作】，并寫好初稿，在韓至淵審核后投了出去。

沒想到這么快就收到了回復！

眼底，一絲笑意緩緩漾開。

成了！

他點開審稿意見的PDF附件，逐字逐句地閱讀。

兩位審稿人的評價都很高。

審稿人A開篇第一個詞，就讓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Elegant！The authors' work on resolving the low-frequency guest mode...is exemplary for this class of measurements.”

（優(yōu)雅！作者……的工作，是此類測量的典范之作。）

審稿人A似乎很喜歡這篇文章，要求的不多，都是錦上添花的技術(shù)性補充：

在補充材料（SI）中，量化儀器響應(yīng)函數(shù)（IRF）與瑞利散射的殘跡抑制效果（提供VBG的透過率曲線）。

審稿人B，則更像一個穩(wěn)健、嚴謹?shù)睦吓晌锢韺W家。

但他的意見同樣溫和：建議在4K下補充一組功率依賴關(guān)系，并對那套“土制”的數(shù)字同步降噪方法簡要說明原理。

都是意料之中的問題，不難解決。

然而。

郵件的最下方。

短短兩行編輯部的附注，卻像一柄無形的小錘，精準地敲在了他的腦門上：

“We notice the first author’s affiliation reads‘Chunjiang No.7 High School’. Kindly confirm the authorship and provide a statement regarding the training/supervision and safety compliance for cryogenic operations involving a minor.”

（我們注意到第一作者的單位為“春江七中”。請確認作者身份，并提供一份關(guān)于涉及未成年人進行低溫操作的培訓/監(jiān)督與安全合規(guī)的聲明。）

林允寧看著那行字，有些哭笑不得。

“好家伙，一路過關(guān)斬將，沒想到科研路上最大的坎，竟然是《未成年人保護法》？”

他沒有立刻回復，而是打開了那個名為“籠中 rattling”的QQ討論組。

他把郵件的截圖發(fā)了進去，打字問道：

【林允寧】：師兄師姐怎么看？

下一秒，這個深夜里沉寂的討論組，瞬間爆炸！

“嘀嘀嘀——嘀嘀嘀——”

【管理員-孫婧】：（一連串動態(tài)的煙花表情包轟炸出來）“我靠我靠！小修？！PRB一槍命中？！太順了吧！林師弟你是什么神仙下凡啊啊啊！[貓貓尖叫.gif][給跪了.jpg]”

【陳正平】：（一個捂臉流淚的表情）“審稿人居然說‘elegant’……我感覺我的博士論文要是能收到這個詞，當場就可以畢業(yè)了……[檸檬精.jpg]”

緊接著，孫婧發(fā)來一個抓狂的表情包，上面是一只貓在瘋狂撓墻。

【管理員-孫婧】：“等會兒！編輯最后那句話是什么意思？！‘involving a minor’？！靠，他不會以為我們課題組在壓榨童工吧？！[菜刀.gif]韓老師要是因為這個上APS的學術(shù)道德黑名單，我殺到美國去跟他們拼了！”

【陳正平】：“韓老師會不會有麻煩？APS對學術(shù)倫理很看重的……( T﹏T )”

【管理員-孫婧】：“哈哈哈哈，我悟了！咱們這篇論文不該投PRB，應(yīng)該投《柳葉刀》！標題我都想好了——《一例罕見的臨床實驗：論學術(shù)壓榨對未成年人智力發(fā)育的積極影響及其可持續(xù)性研究》。[狗頭.jpg][給大佬遞茶.gif]”

表情包里，一只肥胖的橘貓在捧腹大笑。

林允寧看著兩人一驚一乍的消息，疲憊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意。

他沒有理會那個關(guān)于“童工”的插曲，強撐著精神，不緊不慢地在鍵盤上敲擊起來：

【林允寧】：“不用補實驗，功率依賴的數(shù)據(jù)我那天順手測過，在raw_data_archive/run03里面。”

“回復方案如下：

“@管理員-孫婧師姐，麻煩從存檔里把0.2mW和0.05mW的功率依賴數(shù)據(jù)導出來，用Origin做張‘峰寬vs功率’的子圖，導出eps格式；再把VBG的透過率曲線也截個圖。

“@陳正平師兄，麻煩把濾光前后的瑞利散射殘跡對比圖補上，再把spglib對稱性修正的流程畫一頁流程圖。

“我負責整合補充材料（SI）和起草回復信（Response Letter）。合規(guī)聲明的事，等韓老師上線。

“咱們抓抓緊，今晚弄出來。韓老師那邊應(yīng)該是下午，可能還在參加會議。等他開完會上線的時候發(fā)給他。”

這番條理清晰指令發(fā)出，討論組里瞬間安靜了。

孫婧和陳正平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過了足足半分鐘，才幾乎同時發(fā)來消息：

【管理員-孫婧】：“收到！我現(xiàn)在就遠程登錄儀器服務(wù)器下載數(shù)據(jù)！等著，讓那幫老外見識見識什么叫‘華夏第一高中生’！[鄙視]”

【陳正平】：“OK，log我備份過，馬上處理。”

就在這時，討論組里，一個灰色的頭像，突然亮了起來。

【組長-韓至淵】：“林允寧方案可行。執(zhí)行。合規(guī)聲明我來寫，然后簽字。”

瑞士，蘇黎世聯(lián)邦理工大學的大會議室里，韓至淵剛結(jié)束一場學術(shù)報告。

他看著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林允寧那清晰的指令，鏡片后的目光，閃過滿滿的欣慰。

這小家伙，已經(jīng)有了獨立帶隊的能力了。

……

關(guān)掉QQ，林允寧沒有任何耽擱，打開TeXworks編輯器，直接在Response Letter的模板里敲下代碼……

一個小時之后。

QQ提示音再次響起，是孫婧發(fā)來的一個Data_Power_Dependence.zip壓縮包。

【管理員-孫婧】：“搞定！你看看對不對。大半夜的，說要就要，這也就是師弟你，換第二個人我都大嘴巴子抽回去！[哈欠]”

壓縮包里。

0.2mW與0.05mW在4K下的低頻峰數(shù)據(jù)完整無誤，峰位紋絲不動，峰寬未見任何可分辨的展開。

【林允寧】：“漂亮！多謝師姐，回去請你吃飯。”

陳正平隨后也把VBG抑制曲線與瑞利散射殘跡對比的圖片發(fā)來，圖題和圖注寫得規(guī)規(guī)矩矩。

【林允寧】：“多謝師兄。”

回復信長不過一頁半。

每一條審稿意見，都以一句“We thank the referee for the constructive comments…”（我們感謝審稿人的建設(shè)性意見）開頭，然后是一行命中要害的回答，外加一個指向補充材料的清晰索引。

干凈、利落，沒有一句多余的辯解。

凌晨一點十九分。

林允寧將所有文件打包，再次通過郵件發(fā)送給了韓至淵，請求最終審核和簽署那份合規(guī)聲明。

半小時后，韓至淵的最終版郵件發(fā)了回來。

他只改了幾個語法，潤色了幾處措辭，并在郵件末尾附上了那封由他親自署名的關(guān)于安全合規(guī)的聲明。

林允寧將Supplemental.zip和Response.pdf一起上傳到了APS的投審系統(tǒng)。

他本以為要等上一兩天，沒想到，不到一個小時，編輯的回信就跳了出來：

“Thanks. All materials look great.”

（感謝。所有材料看起來很棒。）

郵件的最后，還有一句讓他都有些意外的話：

“If accepted， we may consider featuring your artwork for the journal cover or promotion.”

（如果接收，我們可能會考慮選用您的插圖作為期刊封面或宣傳使用。）

無需多言，能夠成為雜志封面，本身就是對一篇論文的至高贊美。

林允寧看著這句話，停頓了三秒。

他打開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的Aether小程序，將4K下的低頻拉曼峰、修正后的完美晶格單元，以及VBG濾光片的幽藍色通帶曲線，疊成一張半透明的、充滿縱深感的三維合成圖。

畫面上，一束如同來自遙遠星云的冷白激光，穿過一塊絕對零度的完美晶格，在盡頭折射出一片清晰而孤獨的光譜。

低頻峰（現(xiàn)象） 晶格基元（本體） VBG通帶（手段）疊成一圖。

他用最少元素把‘我們做了什么’講得清清楚楚。

物理的本質(zhì)是簡潔。他要的不是一張花哨的圖片，而是一幅能在一瞬間、用最純粹的幾何語言，講述一個完整物理故事的“能量地圖”。

他將圖片命名為：cover_candidate.png。

既然要做封面，那就做得好看點。

凌晨四點，窗外的霧更重了，將遠處的東方明珠塔尖，都模糊成了一個遙遠的光點。

林允寧關(guān)掉電腦，卻沒有絲毫睡意。

他走到窗前，俯瞰著這座不夜的鋼鐵森林，下意識地摩挲著手腕上那個有些起毛的護腕。

他想起了周衍講過的那個故事——在決賽的實驗場，永遠別把儀器當隊友……

把它當犯人審。

很好。

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聽聽，那些會“說謊”的儀器，在他面前“開口求饒”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