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唐仲英樓時,天色已徹底黑透。
雨后的桂花香氣,被晚風卷著,在濕冷的空氣里打了個旋兒,濃郁得有些醉人。
“太晚了,我今天不回去了,在陶園的研究生宿舍里對付一宿,明天再坐車回春江?!?/p>
林允寧把背包往肩上提了提,“走吧,去吃點東西,我請客。”
“你一個高中生,又不掙錢,請什么請!”
孫婧白了他一眼,那雙好看的丹鳳眼里,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師姐權威”,“跟我走,帶你們去個地方,保證你們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鴨血粉絲湯。韓老師壓榨童工,咱可不能以大欺小。”
……
巷子深得像一條被雨水磨得锃亮的墨線。
小店的玻璃門上全是水汽,將外面世界的霓虹揉碎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
墻角一臺老舊的十四寸彩電,正用微弱的音量播放著《亮劍》,李云龍咆哮著“二營長,你他娘的意大利炮呢”,與灶臺上的滾湯聲混在一起。
墻上貼著已經微微卷邊的手寫菜單,“鴨血粉絲湯 6元/碗”的字樣,帶著獨屬于這個年代的樸實。
“老板娘,三碗鴨血粉絲,多放香菜,再切一盤鹽水鴨!”
孫婧人未到,聲先至。
“曉得咯!”
老板娘中氣十足地應了一聲,從熱氣騰騰的灶臺后探出頭來,看到林允寧,眼睛一亮,用一口地道的金陵方言問道:
“小桿子,阿要辣油啊?”
“要,多放。”
林允寧笑著點頭。
三碗熱氣騰騰的粉絲湯端上來,湯色清亮。
幾片碧綠的香菜葉下,是切得薄如蟬翼的鴨血和碼得整整齊齊的鴨腸,一圈紅亮的辣油浮在碗邊,香氣勾得人食指大動。
“來,先嘗嘗。別看這家店小,鴨血粉絲絕對是金陵一絕,這也就是林師弟,換第二個人我都不帶他們來?!?/p>
孫婧把一雙一次性筷子掰開,遞了過去。
“多謝師姐,那我就不客氣了?!?/p>
林允寧笑著接過筷子,剛吸溜了一口滑溜的粉絲,辣油的香氣瞬間沖上鼻腔,讓他精神一振。
對面的陳正平卻顯得心事重重。
他拿出那臺厚重的IBM T42筆記本,連上店里慢得像蝸牛的WIFI,刷新了一下郵箱。
很快,屏幕右下角彈出一個紅色的錯誤提示,伴隨著一聲刺耳的系統警告音。
“唉……”
陳正平低聲嘆了口氣,猛地合上電腦。
他拿起筷子,對著碗里那塊完整的鴨血,一下一下地戳著,戳得稀爛。
那力道不大,卻透著一股磨人的絕望,仿佛那塊完整的鴨血就是他那篇該死的論文,明明看起來那么完美,卻總在最關鍵的地方,轟然崩塌。
最終,他把筷子往桌上一丟,煩躁地抓了抓自己那本就稀疏的頭發。
整個人像只泄了氣的皮球,連眼里的光都黯淡了幾分。
“小陳,怎么了這是?跟鴨血有仇?”
孫婧打趣道。
“別提了,”
陳正平放下筷子,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整個人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超算任務又崩了!我那篇石墨烯的文章,就像個無底洞,我怎么填都填不滿?!?/p>
“崩了就崩了唄?!?/p>
孫婧夾起一塊鹽水鴨塞進他碗里,沒好氣地說,“天塌下來也得先吃飯。肚子都填不飽,哪兒有精力去研究那堆鬼畫符?”
“卡在哪兒了?”
林允寧倒是來了興致,開口問道。
“自旋軌道耦合(SOC)太小,”
陳正平攤開手,滿臉的挫敗,“還記得我上次組會時候講的那個課題吧,現在我是徹底掉坑里了……
“我用Kane-Mele模型算出來本征能隙,撐死就幾十個微電子伏,比熱漲落的能量還低一個數量級!
“這么小的能隙,實驗上一加熱就全被聲子抹平了,跟沒有一樣!
“你讓我怎么從里面摳出可觀測的Berry曲率來?”
他越說越激動,“我試著硬把Rashba效應加進來,結果整個體系亂成一鍋粥,數值計算的時候,K空間網格在狄拉克點附近的熱點區域,死活不收斂!
“最要命的是,就算理論上算出來了,實驗怎么驗證?
“我要怎么跟審稿人證明,我測到的那個反常霍爾信號,是‘本征’的,而不是被側跳、偏斜散射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給污染了?”
這一連串問題,像一串機關槍子彈,打得空氣都安靜了下來。
林允寧放下筷子,用餐巾紙擦了擦嘴。
石墨烯這個課題,他還是很了解的,畢竟之前在網上搜了好幾篇陳正平的論文仔仔細細讀過。
對于陳正平的疑問,他沒有立刻回答,食指無意識地在油膩的木桌上輕輕敲擊起來,節奏由緩至急。
在他眼中,陳正平拋出的那一連串令人頭痛的難點,在【抽象建模】和【靈感洞察】的天賦下,瞬間被拆解成了最原始的零件。
然后以一種全新的簡潔方式重新組合。
幾秒后,敲擊聲戛然而止。
林允寧的目光重新聚焦,指尖沾了點碗里濺出的湯水,在桌上畫出了一個清晰的六邊形。
然后,他在旁邊寫下了一個長長的哈密頓量:
H = v_F(σ?k? σ?k?) Δσ_z λ_R(σ?s?-σ?s?) Ms_z。
“師兄,你想太多了,被繞進去了,咱們重新理一遍思路,從最小可行模型開始,”
談起課題,林允寧的思路便像手術刀一樣,開始進行精準的切割,“本征SOC太小,那就別指望它了。
“我們抓主要矛盾,就是Rashba效應、交換作用和亞晶格勢這三者的配合。”
陳正平呼吸一滯,猛地抓過桌上一張餐巾紙,抽出筆就在上面潦草地寫下公式,嘴里飛快地念叨:
“你的意思是,靠交換作用M和Rashba耦合λ_R的組合……在狄拉克點硬生生打出一個Berry曲率熱點?”
他的筆尖因為用力,幾乎要將脆弱的餐巾紙劃破。
這個想法他不是沒推演過,但總覺得太過瘋狂,邏輯上總是缺一環,像是空中樓閣。
老板娘看見了,笑著又拿了一沓餐巾紙放在他們桌上,用金陵方言樂呵呵地說:
“小伙子們,悠著點,別把桌子算穿咯。紙不夠,阿姨這兒多的是?!?/p>
“有戲,但光有物理圖像沒用,”
陳正平緊鎖眉頭,根本沒注意到老板娘,“我得找出一個可以被實驗測量的‘能量尺度’,不然就是自娛自樂的數學論文?!?/p>
“門電壓就是尺度?!?/p>
林允寧的下巴朝他抬了抬,“如果我們能在理論上畫出一條反?;魻栯妼щS化學勢μ,也就是門電壓,掃描時出現‘符號翻轉’的曲線,那這條曲線,就是我們理論的‘指紋’。
“本征反常霍爾效應的翻轉,是由Berry曲率在能量空間的正負分布決定的;而散射導致的反?;魻栃?,它的翻轉行為,多半跟輸運弛豫時間,也就是跟縱向電導率ρ_xx的縮放關系死死地綁在一起。”
“不對!不對!”
陳正平的眼睛亮了一下,但瞬間又黯淡下去,用筆尖煩躁地敲著桌面,發出“噠噠”的聲音,“這條路我早就想過了,走不通!你別忘了雜質散射!那玩意兒就是個攪屎棍,它同樣能讓信號翻轉!
“到時候審稿人一句話——‘你怎么排除雜質的影響?’——我就得噎死在那兒!光憑電學測量,證據鏈根本不完整,是懸案!”
聽著兩人嘴里不斷冒出的術語,孫婧翻了個白眼,用力嗦了一口粉絲,含糊不清地吐槽:
“行了行了,打??!這兒還有個外行呢,說點地球人能聽懂的!
“我這個實驗黨只關心一個問題:林師弟說的這個‘指紋’,在儀器上畫出來,信噪比夠嗎?別又是理論上看著漂亮,一做實驗全是噪聲?!?/p>
“所以要聯合診斷。”
順手拿起桌上的辣椒罐和醋瓶,和自己的水杯擺在一起,活像個街頭擺攤的算命先生,“師姐說得對。所以不能只看電學信號。
“你看,電導率是這個醋瓶,我們再加上磁光克爾效應,就是這個辣椒罐。用克爾旋轉角隨門電壓的掃描曲線,去和電導曲線做交叉驗證。
“克爾效應看到的是帶內電子的集體行為,跟雜質散射那點‘小動作’關系不大。
“這樣,電、磁、光,三條線索指著同一個方向,才能把那個‘本征’的貢獻,從噪聲里干干凈凈地拎出來?!?/p>
“這證據鏈,總夠硬了吧?”
整個小店仿佛只剩下老舊電視機里李云龍的咆哮聲。
陳正平死死地盯著桌上的醋瓶和辣椒罐,又猛地低頭看向那張畫滿了公式的油膩餐巾紙。
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無數次失敗的計算、模擬崩潰的紅色代碼,在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出口。
電、磁、光……三路并進,交叉驗證!
這不僅僅是一個解法,這是一套完整的、從理論預言到實驗驗證的閉環方案!
他呆呆地看著那張餐巾紙,如同看著一張通往新世界地圖的藏寶圖。
這張浸著鴨油的薄紙,承載的東西,可能比他過去幾個月讀的所有文獻加起來還要重。
他的手在抖,嘴唇哆嗦著,激動得臉頰漲紅,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這……這要是能做出來……”
他抬起頭,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死死地盯著林允寧,聲音都變了調。
“這他媽的……這能發《科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