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開往春江的依維柯,在省道上顛簸得像一片漂泊的葉子。
車廂里,人造革的座椅被午后的太陽曬出一股廉價的塑料味,混合著引擎的轟鳴和淡淡的柴油味,成了返鄉(xiāng)路途上單調(diào)的背景音。
林允寧找了個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戴上耳機(jī),周杰倫的《夜曲》那略帶憂傷的前奏,將他與周遭的嘈雜隔絕。
昨夜,在和陳正平、孫婧吃完那頓煙火氣十足的夜宵之后,他回到陶園的宿舍,幾乎一夜未眠。
先是處理PRB論文的校樣(Proof),起草回復(fù)信和補(bǔ)充材料,將人生第一篇文章的最終稿發(fā)了出去;
接著,又馬不停蹄地投入到Aether算法原型的優(yōu)化中,直到凌晨五點(diǎn),才趴在冰冷的桌子上瞇了一會兒。
連軸轉(zhuǎn)帶來的疲憊感如潮水般,一**沖擊著他的神經(jīng)。
他只想在這兩個小時的車程里,好好補(bǔ)個覺。
可就在他迷迷糊糊將要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時候,口袋里那臺老舊的諾基亞1110,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刺耳的和弦鈴聲,是當(dāng)年紅遍大江南北的《兩只蝴蝶》。
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字——老邪。
林允寧按下接聽鍵,張國偉那中氣十足的大嗓門,幾乎要沖破聽筒:
“林允寧!你在哪兒呢?!”
“在回春江的路上了,張老師,剛出金陵。”
“好,好!聽著!”
張國偉的聲音不容置疑,像在下達(dá)軍令,“別亂跑!直接回家!我剛接到電話,《春江日報》的記者已經(jīng)聯(lián)系咱們學(xué)校了,說要給你做個專訪!我把你的聯(lián)系方式給人家了,等下找到你的時候,態(tài)度好點(diǎn)!”
“專訪?”
林允寧精神恍惚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前世身為電競選手,面對媒體長槍短炮的那個年代。
他眉頭一皺,下意識地就想拒絕,“張老師,要不就算了吧,我手里一大堆事兒呢!再說我這人也不會說話……”
“少跟我來這套!你小子平時懟人不是挺能的么?”
張老邪直接打斷了他,語氣里是壓不住的驕傲與興奮,“我不管你說不說得出話,這是七中的榮譽(yù),也是咱們七班的榮譽(yù)!你小子要是敢給我撂挑子,我現(xiàn)在就殺到你家去!”
“嘟……嘟……嘟……”
電話被干脆利落地掛斷。
林允寧看著手機(jī),無奈地嘆了口氣。
嘖,真麻煩。
……
車到春江縣客運(yùn)站。
林允寧剛拎著包下車,就看到父親林建國正靠在站門口那棵老槐樹下,吧嗒吧嗒地抽著煙。
腳邊落了一地?zé)燁^,顯然等了有一陣了。
“爸,你怎么來了?”
“你出去那么久,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我能不來接?”
林建國看見比自己還高半個頭的兒子,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了,笑著快步上前一把奪過他手里的包,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份驕傲怎么也藏不住,“走,回家,你媽給你燉了你最愛吃的紅燒肉!”
父子倆并肩走在回家的老街上。
傍晚的風(fēng)帶著街邊小吃攤的煙火氣,音像店里正放著林俊杰的《一千年以后》。
林建國沉默了片刻,才像是下定了決心,有些不自然地開口:
“那個……小寧,你姑父一家今天來了,說是特地來看看你。”
他瞥了兒子一眼,壓低聲音,語氣里帶著一絲無奈:
“你姑父那個人,唉,你是知道的,在縣電力局混了個不大不小的科長,尾巴能翹到天上去。
“待會兒他要是吹牛或者說些不著調(diào)的話,你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別往心里去,爸知道我兒子有出息,犯不著跟他置氣,啊?”
林允寧聞言,懶洋洋地應(yīng)了一聲。
他當(dāng)然知道姑父的德行,也明白父親這番話背后的維護(hù)。
心中不由得一暖,前世那些獨(dú)自打拼的孤寂,仿佛都被這深秋傍晚的微風(fēng)吹散了些。
推開家門,一股熟悉的、混合著紅燒肉香氣與油煙味的暖流撲面而來。
客廳的電視機(jī)正大聲播放著《還珠格格》,容嬤嬤的大嗓門刺得人耳膜疼。
飯桌旁,除了母親蘇靜,姑父王晉鵬正端著酒杯,滿面紅光地指點(diǎn)江山,腰間一大串黃銅鑰匙隨著他的動作叮當(dāng)作響,仿佛在宣告著一家之主的地位。
姑媽林小芬則在一旁隨聲附和。
“喲,小寧回來了。”
王晉鵬看到他,笑瞇瞇地指了指茶幾上那兩盒包裝精美的“腦白金”,“聽你媽說你最近也開始用功了,好事!姑父給你買的,補(bǔ)補(bǔ)腦子。”
“謝謝姑父!”
林允寧瞥了一眼,禮貌地說著,換好鞋坐下。
見林允寧上桌,王晉鵬的話匣子徹底打開。
他夾了一筷子油光锃亮的紅燒肉,話鋒一轉(zhuǎn),落到了林允寧身上,用一種為你操碎了心的長輩語氣說道:
“小寧啊,你也得加把勁。你這孩子聰明,就是心思沒放在學(xué)習(xí)上。打游戲那東西,虛頭巴腦的,玩玩可以,不能當(dāng)飯吃。”
姑媽林小芬立刻幫腔:
“就是,你看你浩哥,多讓你姑父省心。男孩子嘛,還是得穩(wěn)重。不過你也別擔(dān)心,你姑父都給你想好出路了。”
“哦?”林父林建國放下酒杯,也來了興趣。
王晉鵬“滋溜”呷了口酒,用小拇指擦了擦油亮的嘴角,清了清嗓子,臉上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矜持與得意,不緊不慢地開口了:
“小寧啊,不是姑父說你。讀書這事,得看天分。有的人,天生就不是那塊料。”
他頓了頓,似乎很滿意自己這番高屋建瓴的論斷,這才將目光投向林允寧,繼續(xù)道:
“不過呢,路也不是只有一條。你姑父我,別的本事沒有,但在電力局這塊兒,說話還是有點(diǎn)分量的。我跟我們局里辦公室的劉主任打過招呼了,讓他給你在后勤騰個位置。活兒不累,就是跟著老師傅們跑跑腿,抄抄電表,學(xué)學(xué)怎么跟人打交道。”
他從牙簽筒里抽出一根牙簽,一邊剔著牙,一邊用筷子那頭在空中虛點(diǎn)林允寧:“關(guān)鍵是穩(wěn)定,鐵飯碗!這叫‘人情練達(dá)’,比你天天在網(wǎng)吧里耗著,強(qiáng)一百倍!
“你呢,也別嫌棄活兒雜。年輕人,多吃點(diǎn)苦是好事。過兩天我?guī)闳⒅魅渭易阆热ナ煜な煜きh(huán)境,嘴巴甜一點(diǎn),機(jī)靈一點(diǎn),別一天到晚耷拉著個臉。”
這番話,讓飯桌上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尷尬。
林父林建國臉上的笑容僵了僵,沒接話,只是悶頭拿起酒瓶,給自己滿上。
玻璃酒杯磕在桌面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林母蘇靜想說點(diǎn)什么,但看著對方那副“我都是為你好”的嘴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林允寧沒說話,只是習(xí)慣性地伸出手指,用指節(jié)不緊不慢地輕敲著湯碗的邊緣,發(fā)出“噠、噠、噠”的輕響。
聽著姑父這套漏洞百出的‘人生規(guī)劃’,他忽然覺得,這比求解一個復(fù)雜的微分方程還要耗費(fèi)心神。
至少方程不會自己覺得它永遠(yuǎn)是對的。
他的沉默,在王晉鵬夫婦看來,卻是執(zhí)迷不悟的頑抗。
就在王晉鵬準(zhǔn)備繼續(xù)發(fā)表高論時,電視里容嬤嬤正在用針扎著紫薇,凄厲的叫聲傳來。
而客廳那臺老舊的座機(jī),也仿佛應(yīng)和一般,忽然“鈴鈴鈴”地尖銳大叫起來。
“我去接。”
林建國正好不想聽他嘮叨,起身走向電話。
“喂,你好,哪位?”
王晉鵬不耐煩地撇了撇嘴,對妻子林小芬低聲道:“估計又是推銷產(chǎn)品的,這年頭誰還打座機(jī)?”
電話那頭,林建國的表情卻在短短幾秒內(nèi),經(jīng)歷了一場風(fēng)暴。
他先是茫然地皺起眉:“《春江日報》?我們家沒訂報紙啊……”
隨即,他的眼睛猛然瞪大,聲音也陡然拔高八度:
“啊?您……您找誰?!林允寧?!……對對對,我是他爸……什么?專訪?!”
“啪嗒”一聲,王晉鵬的筷子一滑,帶著一塊肥膩的紅燒肉,掉在了桌上,濺起一小片油花。
林建國像觸電一樣,猛地捂住話筒,回頭,聲音都在發(fā)顫,像在做夢:
“小寧!是……是《春江日報》的記者!指名道姓要給你做專訪!”
王晉鵬一臉的難以置信,脫口而出:
“哥你別被騙了!現(xiàn)在騙子多,什么手段都有!”
林允寧卻已經(jīng)平靜地起身,從父親手里接過了電話。
“你好,我是林允寧。”
飯桌上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只聽見他對著話筒,用一種閑聊般的語氣說道:
“哦,李新平記者,您已經(jīng)到樓下了?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我們家在4單元402……好的,我們等您。”
說完,他干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
王晉鵬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他張著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剛才那句“肯定是騙子”還在嘴邊回蕩,此刻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李新平?
那個去年才給縣電力局一把手做過專訪,春江日報社的頭牌記者,李新平?!
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端在手里的酒杯微微一斜,金黃色的酒液灑了出來,浸濕了他的褲腿,他卻渾然不覺。
客廳里,電視機(jī)里紫薇和小燕子的尖叫聲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只剩下電流的滋滋聲。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一陣清脆的“叮咚——叮咚——”聲,毫無征兆地響徹了整個屋子。
是門鈴。
李新平記者,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