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七點剛過。

一場秋雨洗凈了整個縣城，天空是那種干凈剔透的藍色。

空氣里混著泥土和青草的芬芳，吸一口，像是含了塊薄荷糖，涼意從鼻腔一直竄到天靈蓋。

春江七中校門口，街邊餛飩攤氤氳的熱氣裹挾著高湯的鮮香，散發(fā)著讓人無法抗拒的碳水香氣。

林允寧騎著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在校門口“吱呀”一聲剎住。

他單腳撐地，正準備給后輪上鎖，一個清脆的聲音就從馬路對面?zhèn)髁诉^來。

“林允寧！”

他抬起頭，只見秦雅正抱著書包，小跑著穿過還不太擁擠的馬路。

清晨的陽光灑在她身上，將她那件洗得有些發(fā)白的校服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邊，也讓她那略帶病后蒼白的臉頰，染上了一層健康的紅暈。

“學委大人早啊，”

林允寧笑了笑，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出院了？好利索了么？”

“嗯，我……我好了，謝謝你那天送我去醫(yī)院。”

她在他面前站定，微微喘著氣，從那個印著“M-Zone”動感地帶標志的帆布袋里，拿出一個還冒著熱氣的油紙包，有些不好意思地遞了過來，“聽說你今天回來上課，我媽特意給你做的蛋餅。”

林允寧笑著接過早餐，咬了一口，只覺得噴香四溢，順口問道：

“多謝！集訓隊那邊，后來怎么樣了？”

秦雅抿了抿嘴，眼神里沒有絲毫失落或不甘，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靜與釋然：

“集訓隊那邊……我后來退出了。生病落了幾次考試，肯定選不上省隊了，而且醫(yī)生說要好好休養(yǎng)……”

“沒事，那就回來陪我一起高考唄。”

林允寧語氣輕松，“我也放棄保送了。”

秦雅怔了一下，旋即，冰雪聰明的她立刻明白了什么：

“你……你要出國了？”

“我陪你高考呀。”

林允寧笑了笑，話說得輕描淡寫，卻避開了她的問題。

那笑容在晨光下顯得格外真誠，也格外遙遠。

秦雅愣了兩秒，心跳毫無征兆地漏了一拍。

她指尖下意識地抓緊了書包的背帶，快步走進了校門，只留下一句輕得像羽毛般的回應：

“總有一天……我也會去美國的……”

林允寧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笑著搖了搖頭，低聲喃喃：

“加油。”

他收回目光，抬頭看向那棟熟悉的教學樓，陽光落在胸口的校徽上，微微有些刺眼。

昨夜，那無數(shù)次失敗又重來的推演，非但沒有磨滅他的心氣，反而讓他體驗到了一種從混沌走向秩序的極致快感，像一道穿透迷霧的光，讓他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來。

眼下的路徑已經(jīng)十分清晰。

想要依靠希爾伯特變化完成反演算法，【泛函分析】是他繞不過的坎兒。

而在那之前，【數(shù)學分析】、【實變函數(shù)】、【點集拓撲學】如同橫在前面的幾座大山，等著他去翻越。

“唉，模擬器再好，也得老老實實啃書收錄……”

林允寧自嘲一笑，感覺背上的書包更重了些。

那里面，全是一本本從韓至淵那兒借來的大部頭，一本比一本厚。

就在這時，一個中氣十足的大嗓門從門衛(wèi)室里炸了出來。

“林允寧！別在那磨蹭了，快過來——”

張國偉探著半個身子，胳肢窩下還夾著教案，對他拼命招手。

林允寧剛鎖好車走過去，一輛印著“春江市電視臺”字樣的面包車就恰好停在了門口。

“……說曹操曹操到，”

張國偉壓低聲音嘀咕了一句，隨即換上一副熱情的笑臉，“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咱們縣電視臺《春江焦點》欄目的總導演，劉偉劉導。他這次過來，專門給你拍一個人物專訪，要跟拍你一天。”

車門拉開，一個頂著地中海發(fā)型、經(jīng)驗豐富的老媒體人跳了下來。

他熱情地伸出手，看到眼前高大帥氣，五官不輸任何電影明星的林允寧，心中愈發(fā)高興。

好家伙，就憑這張臉，隨便拍拍，這收視率還不爆表？

“林同學，你好你好！”

劉導壓住不斷上翹的嘴角，侃侃而談，早已為這次拍攝預設(shè)好了完美的劇本，“我們這次的核心思路，是塑造一個‘寒門貴子’的經(jīng)典形象。

“比如，我們可以先拍一組你在走廊昏暗燈光下苦讀的鏡頭，特寫你緊鎖的眉頭！再來一個清晨四點半臺燈還亮著的特寫，桌上堆滿小山一樣的卷子，旁邊放著啃了一半的饅頭！

“我們要的，是一種反差感！懂嗎？用最艱苦的環(huán)境，襯托最閃光的才華！這樣最能打動觀眾……”

林允寧聽著他口中這套陳詞濫調(diào)，心里有點想笑：

還“寒門貴子”？大哥，這都2005年了，你這套劇本是從上個世紀的《讀者》里抄的吧？

他微微挑了挑眉，懶洋洋地嘟囔了一句：

“張老師，有采訪費么？”

“少貧嘴！還采訪費，我付你個大嘴巴子要不要！”

張老邪嘴角壓不住地抽動了一下，隨即板起臉，用更大的嗓門吼了回去，“翅膀硬了是吧？！這是給學校爭光！給咱們七班長臉！你小子今天就是咱七中的門面，給我把腰桿挺直了，笑得比誰都好看！聽見沒！”

“知道了，知道了。”

林允寧無奈地咕噥著，在攝像機的一路跟隨下，走進了校園。

一路上，無數(shù)道驚奇的目光投來，他卻渾不在意。

那副姿態(tài)仿佛不是被采訪的主角，倒像是個被迫營業(yè)的背景板。

早自習，高三（7）班。

當導演劉偉帶著攝制組第一次踏入教室時，他精心構(gòu)建的劇本，便迎來了第一個撕裂點。

教室里比他想象中更吵鬧，充滿了屬于青春期的、混亂而鮮活的生命力。

空氣中彌漫著“上好佳”辣條和墨水的混合氣味。

有男生正用最新款的、外號“樹葉”的諾基亞7610偷偷摸摸地發(fā)短信。

和弦鈴聲是刺耳的《兩只蝴蝶》。

劉偉的目光，精準地鎖定了最后一排靠窗的那個位置。

預想中“小山一樣的卷子”的畫面并未出現(xiàn)。

取而代之的，是一臺在高中校園里，如同外星來客般存在的——

IBM ThinkPad X40筆記本電腦。

那經(jīng)典的“小黑盒子”靜靜地開著，屏幕上幽藍的光，映著少年專注的側(cè)臉。

“我靠，寧哥牛逼啊，都鳥槍換炮用上筆記本了！”

宋子陽在旁邊小聲驚呼，“這玩意兒得小兩萬吧？比網(wǎng)吧那大屁股機快多了！”

“從金大實驗室借的，”

林允寧雙手在上面飛快地敲擊著，頭也沒抬，“屏幕太小了，還真沒網(wǎng)吧的機器好用。”

“不錯，小家伙不光上鏡，還挺有想法，知道怎么用道具抓爆點哈。”

劉偉微微一笑，對著身旁的攝影師打了個手勢：

“小王，鏡頭推過去，給個特寫，看看我們的天才怎么用高科技武器刷題。”

攝像師小王熟練地將沉重的索尼廣播級攝像機扛在肩上，鏡頭穩(wěn)穩(wěn)地對準了那塊小小的屏幕。

下一秒，他和劉偉的呼吸，同時停滯了。

這爆點，有點爆得過分了……

屏幕上根本不是什么試卷或者習題。

而是一個分成了三個窗口的、充滿了未來感的軟件界面。

左邊，是密密麻麻、不斷滾動的Python代碼，各種復雜的數(shù)學函數(shù)庫被高亮顯示；

右上方，是一張正在實時刷新的、關(guān)于聲子自能譜函數(shù)的動態(tài)三維曲面圖，紅藍相間的線條充滿了科幻的美感；

而最醒目的，是軟件窗口最頂端，那一行對他們而言如同天書般的英文標題——

Aether v0.1: Anharmonic Phonon Self-Energy Inversion Too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