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法醫中心的正式報告,在案發后第二天下午三點,被內勤小王送到了陳明支隊長的辦公桌上。那份薄薄的文件夾,此刻卻仿佛有千斤重。
陳明沒有立刻翻開,他用指關節輕輕敲了敲光潔的桌面,發出沉悶的“叩叩”聲,目光轉向一直靜立在一旁的年輕人。“小陸,”他聲音平穩,聽不出喜怒,“法醫那邊的初步結論出來了,支持意外。你怎么看?”
陸辰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接過了那份報告。紙張微涼,上面還帶著打印機墨粉的特殊氣味。他目光迅速掃過那些冰冷的專業術語:頂骨粉碎性骨折、胸腹腔多臟器破裂、廣泛性出血……結論處,一行加粗的黑體字格外刺眼——“高墜致多發臟器損傷死亡,符合意外墜落特征”。報告末尾,是兩位主檢法醫師的簽名和那個鮮紅的鑒定專用章,代表著不容置疑的專業權威。
一切似乎都無可辯駁。現場無打斗痕跡,死者體內酒精濃度超標,失足墜樓是邏輯上最簡潔、也最合理的解釋。若是幾天前的陸辰,或許也會在心底默默接受這個結論。在體系內,挑戰一份蓋著紅章的正式報告,需要的不只是勇氣,更是足以顛覆現有證據鏈的硬實力。
但此刻,他耳邊回響著的是電流雜音中那個冷靜到近乎刻板的電子合成音——系統發布的【逆轉定論】任務,以及腦海中更加清晰的、來自ID“法醫秦明”的彈幕留言:
【主播,常規尸檢易忽略三點:1、指甲縫:非自由落體時,求生本能會抓撓,可能嵌入加害者皮膚組織、衣物纖維或現場特定雜質(如欄桿漆皮、墻面灰燼),需深度清理 電鏡掃描;2、tunbu及大腿后側衣物磨損形態:被動拋擲與主動失足,身體與障礙物(如天臺邊緣)接觸的動力學特征不同,微觀纖維斷裂方向、沾染物有差異;3、墜落起點欄桿外側頂端上沿:偽造意外者常忽略此盲區,可能留下加害者攀爬、支撐時手套磨損的極微量顆粒或工具劃痕。高空墜落案,現場偽造并不罕見,關鍵在毫米之間的細節。】
這些文字,像一把精密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完美現場”光滑表面下可能存在的裂隙。
“陳隊,”陸辰抬起頭,將報告輕輕放回桌面,聲音盡量保持冷靜,“報告我仔細看過了。結論很清晰,證據鏈從表面看也完整。但是……我總覺得,有幾個細節,還存在疑點,現在下‘意外’的定論,可能為時過早。”
辦公室里的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旁邊工位上正在整理卷宗的老刑警老劉,抬起了頭,花白的眉毛擰在了一起。他手里夾著的那根煙,一直沒點,就這么一直夾著。
“哦?”陳明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桌面上,雙手交叉,“疑點?說說看。我們現在需要的是有理有據的分析,不是感覺。”
“是,陳隊。”陸辰點頭,他知道空口無憑只會招致更多的反感,“第一,是關于死者的狀態。趙宏才血液酒精濃度確實很高,達到醉駕標準的三倍以上。這種狀態下,人體小腦功能嚴重受損,平衡感極差,站立都困難。而天臺欄桿高度超過一米二,一個醉到需要攙扶才能走路的人,要獨立完成翻越欄桿這個相對復雜的動作,其難度和風險都非常大。當然,醉酒行為不可預測,這只是一個概率問題。”
“概率?”老劉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久經沙場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陸辰,辦案講的是證據!是監控錄像里他沒被第二個人推下去!是現場沒有第三個人的腳印和指紋!概率能當證據使嗎?醉酒的人發起酒瘋來,干什么稀奇事都不奇怪!”
陸辰轉向老劉,態度依舊恭敬,但眼神沒有絲毫退讓:“劉哥,您說得對,辦案要講證據。所以我想說的是第二點,也就是可能被忽略的證據。”他指向報告上的一行小字,“報告提到‘體表未見明顯約束、搏斗傷’,這是支持意外的重要依據。但是,如果侵害發生得非常突然,或者雙方力量懸殊,死者可能來不及做出有效反抗。但是,人體在極度驚恐和失重狀態下,會有下意識的抓撓動作。如果他是被人推下去或者扔下去的,在墜樓前的一瞬間,他的指甲很有可能抓碰到加害者的皮膚、衣物,或者天臺邊緣的某些物體。”
他停頓了一下,看向陳明:“法醫報告對指甲的檢查,描述是‘指甲縫內未見明顯異物’。這個‘明顯’很關鍵。常規光照下的肉眼檢查,很容易錯過極其微小的顆粒,比如特殊的纖維碎屑、極細的沙粒、或者某種涂料的微粒。這些,可能需要更精密的儀器,比如電子顯微鏡,進行深度清理和掃描才能發現。”
老劉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把那根沒點的煙重重撂在桌上:“陸辰!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是懷疑我們局法醫中心的工作不細致、不專業?還是覺得你比干了十幾年法醫的老同志還厲害?”他目光銳利地掃過陸辰放在桌角的手機,“就憑你直播間里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網友幾句瞎猜?他們懂什么現場?懂什么檢驗流程?隔著屏幕敲敲鍵盤,誰不會?真出了錯,誤導了偵查方向,這責任是你擔還是他們擔?”
“老劉!”陳明低喝一聲,制止了更激烈的言辭,但眉頭也鎖得更緊。他何嘗不知道老劉的顧慮。警隊是一個講資歷、講程序、更講穩定的地方。一個新人,憑借尚無法證實的“網友提示”去挑戰成熟的鑒定結論,這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冒險和“不穩定因素”。
陸辰感到后背有些發涼,辦公室其他同事雖然沒明目張膽地看過來,但那種無聲的關注和隱隱的壓力,如同實質般包裹著他。他知道,此刻他站在了一個十字路口,退一步,海闊天空,他可以繼續做那個“運氣好”的新人;進一步,則可能萬劫不復,被貼上“嘩眾取寵”、“不守規矩”的標簽。
就在這時,他褲兜里的手機再次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只有他能感覺到的特定頻率的震動——是直播間的特別關注提示。他借著調整站姿的間隙,用極快的速度瞥了一眼。
彈幕上,“法醫秦明”的新留言簡潔卻致命:
【補充一點:某種用于特殊行業(如高空作業、精密器械裝配)的工業級防滑涂層,其主要成分是微米級碳化硅顆粒。這種顆粒硬度極高,附著力強,若加害者戴了涂有此類涂層的手套用力抓握光滑不銹鋼欄桿,極有可能在欄桿上沿留下微量殘留,同時也有可能因劇烈摩擦脫落少量,粘附于死者衣物或指甲。該涂層在普通光線下不可見,但在特定波段紫外線下會呈現微弱熒光。可針對性排查。】
碳化硅……微量殘留……紫外熒光……
這些關鍵詞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陸辰腦中的迷霧。這不是瞎猜,這是具有極強專業性和指向性的線索!它讓那種模糊的“不對勁”有了一個具體、可驗證的突破口!
他猛地抬起頭,之前的那絲猶豫被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取代。目光掃過老劉因怒氣而泛紅的臉,最終定格在陳明深沉而充滿壓力的眼神上。
“陳隊,劉哥,”陸辰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個字都像是砸在地板上,“我絕非質疑法醫同志的專業性,也深知辦案程序和紀律的重要性。我提出異議,正是因為對真相負責,對死者負責,對我們這身警服負責!”
他向前邁了一小步,拉近了與辦公桌的距離,姿態放低,語氣卻更加堅定:“技術不分出身,線索不論來源。網友的提示或許天馬行空,但其中蘊含的思路,是否有可能為我們提供一個全新的、尚未被考慮的偵查視角?我們多查一步,多驗證一種可能,或許就能避免讓一個潛在的兇手逍遙法外!”
他停頓了一下,感受著心臟有力的跳動,說出了近乎賭上自己前途的話:
“我以我的警徽和職業生涯擔保,申請三項復核:第一,對死者十指指甲縫進行深度清理,并在電子顯微鏡下掃描,尋找任何非死者本身的微量物質;第二,重點檢驗死者tunbu及大腿后側褲子的磨損痕跡,請纖維檢驗專家分析其微觀形態,判斷是滑動摩擦還是瞬間沖擊拖拉所致;第三,立即重新勘查天臺現場,特別是欄桿外側頂端上沿,使用多波段光源(包括紫外線)仔細勘查,提取所有可見及不可見的微量痕跡!”
“如果我錯了,是我陸辰學藝不精,異想天開,嘩眾取寵,我愿意承擔由此產生的一切后果,接受任何處分,絕無怨言!”
他的話音落下,辦公室里落針可聞。老劉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看著陸辰那雙燃燒著火焰般的眼睛,一時竟沒能發出聲音。幾個年輕的同事更是屏住了呼吸,看著這個比他們還年輕幾歲的家伙,竟敢在支隊長和資深前輩面前如此“狂妄”。
陳明久久地注視著陸辰。這個年輕人身上有一種他很久未在年輕干警身上見到的東西——不是莽撞,而是一種基于某種奇特自信的、近乎偏執的堅持。這種品質,用好了是把尖刀,用不好,則會傷及自身。
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讓人窒息。陳明的目光在陸辰堅毅的臉龐和老劉不滿的神情之間來回移動,最終,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
“好!”陳明的聲音斬釘截鐵,打破了凝固的空氣,“陸辰,我就給你這個機會,也給‘真相’一個機會!”
他站起身,目光變得銳利而富有壓迫感:“技術隊,立刻重新出現場!老劉,你親自帶隊,重點復核天臺欄桿外側頂端上沿,用多波段光源給我一寸一寸地過!法醫中心那邊,我親自去溝通,加急做指甲縫深度清理和電鏡掃描,還有衣物微觀形態分析!”
他看了一眼臉色鐵青的老劉,語氣不容置疑:“老劉,你經驗豐富,現場復核由你牽頭,陸辰配合。我要最快的時間,看到最詳細、最客觀的結果。在最終報告出來之前,本案暫不定性,所有原始現場證據全部封存待查!”
命令已下,塵埃落定。
老劉重重地“哼”了一聲,胸口劇烈起伏了兩下,最終還是一把抓過桌上的煙和火機,狠狠瞪了陸辰一眼,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是!陳隊!” 說完,轉身大步流星地摔門而去,巨大的聲響震得辦公室嗡嗡作響。
陸辰心中那塊懸著的巨石終于落下,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沉甸甸的責任和壓力。陳支隊這是把寶壓在了他的“直覺”和那些看不見的“網友”身上,他沒有任何退路。
他走出令人窒息的支隊辦公室,找了個消防通道的僻靜角落,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才感覺呼吸順暢了些。他掏出手機,點開那個熟悉的直播軟件。屏幕上,“辰星”們的彈幕如同潮水般滾動。
【怎么樣了主播?報告怎么說?】
【肯定說是意外吧?老套路了!】
【陸警官頂住啊!我們支持你!】
【那個法醫秦明大佬呢?再出來分析分析啊!】
陸辰打開麥克風,背景是樓道里空曠的回音,他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背水一戰的決絕:
“兄弟們,最新的情況大家都看到了。權威報告支持意外,我的異議已經正式提出,復核程序已經啟動。”
他頓了頓,仿佛在積蓄最后的力量。
“接下來,就是等待證據說話的時刻。是我是小丑,辜負了大家的信任,還是真相確實被掩蓋,真兇正在暗處嘲笑……很快,就會見分曉。”
他關閉麥克風,滑坐在地上。樓道的感應燈熄滅了,黑暗籠罩下來,只有手機屏幕發出的微光,映亮他年輕卻寫滿堅毅的臉龐。
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場案件的交鋒,更是他這套離經叛道的“直播破案”模式,能否在根深蒂固的傳統體系內,砸開第一道裂縫的關鍵一役。
而那個隱藏在網絡乃至現實陰影下的真兇“暗影”,此刻是否也正通過某種方式,注視著這一切?嘲笑著他的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