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兒內燈火煌煌,堂中卻靜靜的,只有燭火燃燒時發出的畢剝聲響。
沈云姝坐在原來的位置上,抬眼便能瞧見對面的坐立不安的少年郎。
他坐在方才裴懷瑾坐過的圈椅上,但兄弟二人的姿態與氣質完全不同。
今日出了這么大的亂子,可裴懷瑾沉穩持重,處變不驚,從容不迫地與她言明厲害,甚至還有心思試探她是否與搶親之事有關。
雖然對于他的試探,沈云姝委實捏了一把冷汗,但不得不說,他這種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子,卻能給人一種可靠的感覺。
不似眼前的裴懷安一般,只是名字里有一個“安”字罷了,實則心浮氣盛,比不上他大哥一半。
沈云姝每瞧他一眼,心里便要嘆上一口氣。
雖然先前覺得他尚還不錯,但前提是將他當成妹夫看待,他與三妹妹性子相近,習氣相投,兩個被家里寵壞的孩子,湊在一起倒也能開開心心過日子。
如今他即將要成為自己的夫郎,沈云姝再度看他,便不覺得他好了。
“大哥怎的還不出來?”對面的少年嘴里咕噥著,不安地站起又坐下,復又站了起來,“不行,我得進去看看……”
沈云姝撐著額頭,側眸看著他往左次間而去,見他臨近房門時卻不敢敲門,踟躕一番后折返了回來,忸怩著來求她:“嫂嫂,要不你陪我一起進去吧?”
從前沈云姝很受用他這聲“嫂嫂”,但今日不同往日,往后他這聲“嫂嫂”,不一定要喚誰呢。
“我與你大哥的親事已經不成了,你莫要再這樣喚我。”
裴懷安一雙瑞鳳眼瞪得大大的:“怎么連你也屈服了?”
沈云姝淡淡道:“事情已成定局,我也沒有辦法。”
“你沒有辦法,我有辦法,”裴懷安說,“我與悠然已經說好了,她是絕對不會同意嫁給大哥的。”
“你若真的篤定她不會,又何必緊張成這個樣子?”沈云姝能看透他,就如能看透自己的妹妹一般,“想必方才在屋里,三妹妹并沒有給你一個確切的答復吧?”
被看穿心思的少年,一下子萎靡了起來:“可我都跟她說了,我真的不介意她和大哥……的事情,她不信我嗎?”
沈云姝搖頭輕哂:到底是少年心性,只會意氣用事,時下女子重聲譽,更重貞潔,豈非他一句“不介意”就能交付信任?以這般智識對上他大哥,他毫無勝算。
可以預見,待會兒裴懷瑾帶著三妹妹的答復從次間出來后,裴懷安一定會很失望。
“若是三妹妹沒有選你,你當如何?”沈云姝想讓他心里提前有個準備。
“她若不選我……”裴懷安在她篤定的目光下,只好作出最壞的打算,“那我就跟爹爹去泉州,再也不見她和大哥了。”
去泉州?
泉州距離京城有千里之遠,雖然去那里能躲避陸翊,但是三妹妹還留在裴府呢,她不能不管三妹妹。
“不行,我不能與你一起去泉州……”
裴懷安嚇了一跳:“我沒說讓你陪我去泉州啊?咱們倆之間清清白白,你沒必要改嫁于我吧?”
“可我聽你大哥說,長輩們希望兩樁姻緣對換……”
“那我也不能為了順從長輩的心意而犧牲自己的一輩子吧?”
“不用你犧牲一輩子,只耽擱你一年,如何?”
裴懷安怔道:“什么意思?”
沈云姝曲指朝他勾了勾:“我有一個兩全之法,你過來些,我小聲說與你聽……”
裴懷安飄忽的目光撞進她清然的眼底,不由神情一滯,下意識地咽了一下口水。
從次間出來后,他便一直心神不寧,坐立難安,不僅僅是因為擔心沈悠然會改變主意嫁給大哥,另一個原因,是他好像沒有辦法安心與沈云姝共處一室。
自從他連做了幾日的春夢,他就一直在說服自己,他夢見的人是沈悠然。
可在夢中神智并不由自己,他在夢里常常將身下的人兒看成了沈云姝,每每清醒過來時,他都要羞愧著為自己開脫:一定是因為他見沈云姝的次數比較多,所以才會將她們姐妹二人混淆,其實他想夢見的人一直都是沈悠然。
他深以為只要自己娶了沈悠然,與她日夜相對,他就不會再混淆二人,以后入夢的便只有沈悠然一人。
可眼下,她只是朝他勾了勾手指,他便守不住心神,抬腳朝她走去,在她的示意下,彎下腰,將耳朵附到了她的唇邊。
清淺的氣息緩緩浮動,輕柔地撫上他的耳廓。
“你與三妹妹有緣無分,我亦覺得惋惜。我知你不愿與我做夫妻,換親后,我便與你寫下和離書,以后對外我們假裝是夫妻,關起門來,咱們只當是姐弟相處……”
“一年后,咱們便以性格不合分開,想來那時候長輩也好接受些。若是這一年之中你遇到了另一個喜歡的姑娘,我會替你們做掩護,必要時我們也可以早些分開……”
“若是我遇到了喜歡的郎君,也會與你言明,咱們互不干涉彼此的姻緣……”
挨得太近,他幾乎貼近了她纖薄的肩頸,鼻尖嗅到一縷清香,素雅,清幽,她應是熏的茉莉花香。
裴懷安的手不自覺的攥成拳,極力壓制著心頭的雜念,目光也克制著不敢往旁處看,終于,耳邊的氣息抽離,他直起身子,重重地吐了一口濁氣。
“七公子,你可愿意?”
她恬靜地坐著,盈盈望過來的雙眸中,滿是真誠,叫人不忍拒絕。
誠然他方才也只囫圇吞棗地聽了個大概,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加之對上這雙真誠無限的眸子,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也行吧……”
話音甫落,便見她淺低了睫,眉梢眼角綻出笑意來,仿若明珠生輝。
“那便這樣說定了……”
他的目光被她攫住,心卻晃在了半空。
不多時,聽見房門開合的聲響,裴懷安回頭看去,見是大哥終于出來了,寬大的衣袖一動,從身后牽出個蔫耷耷的人兒來。
那只方才被他握過的手,此時正乖乖被大哥牽著。
裴懷安一瞬就明白了。
雖然他與沈云姝方才也已做好了約定,但此時還是忍不住走過去,與那垂頭耷耳的人兒再次確認:“你真不選我啊?”
她抬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眼角一片凄紅。
“不了,”她低下頭去,聲音聽著像是要碎了,“既然錯了,就要認……”
裴懷安見她終究還是拒絕了自己,心底竟沒有想象得那般失落:“那好吧,那……大哥,你以后好好待她啊。”
“好。”裴懷瑾應了聲,繼而問他,“你如何打算?”
裴懷安撓了撓頭,尷尬道:“還能如何打算,那就換唄。”
態度轉變得如此之快,仿佛先前在椿萱堂跳著腳說不要沈大娘子的人不是他。
“既如此,我去椿萱堂回稟長輩。時辰不早了,你帶著……”他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那抹秀雅的身影,頓了一瞬,才接著道,“你帶著七弟妹回辭憂院歇息,明早五更還要早起拜謝長輩,莫遲了。”
“哦。”裴懷安應下之際,沈云姝已經走到了他身邊。
她不知裴懷瑾究竟是怎么說服的三妹妹,但見三妹妹一副要哭了的模樣,很想留下來陪陪她。只是今夜委實太晚了,對方又下了逐客令,沈云姝只好先隨裴懷安去辭憂院。
“悠然,你也早點歇息,別再哭了,”她摸了摸妹妹的頭,“以后姐姐還會陪著你的。”
沈悠然抽噎著點了點頭。
雖然她不想姐姐嫁給裴懷安,但是如今姐姐還留在裴府,也算是她在這里唯一的慰藉了。
沈云姝與裴懷安走后,裴懷瑾便松開了她的手:“你先去睡,我去去就回。”
“嗯。”她的聲音蚊蠅般微弱,呆蔫著轉身朝寢臥走去,步子拖得又沉又慢,背影寫滿了不情愿,仿佛那臥房里有什么洪水猛獸一般。
還是太小了,滿身小女兒家的習性,日后定然少不了要他操心。
裴懷瑾皺了皺眉,踏著月色去椿萱堂回稟了各位長輩,再回來時,臥房的燈燭已經熄了。
罷了,再給她幾日的時間慢慢接受吧。
裴懷瑾轉身進了東廂的書房,淺眠一晚。
月落星沉,五更已至,丹若看著紅帳內酣睡的人兒,雖不忍心,但還是搖醒了她。
“姑娘,快些起床吧,今早新婦要向長輩行跪拜禮,遲了不好……”
昨夜輾轉難眠,天蒙蒙亮時才堪堪睡著的沈悠然,只覺得自己才睡了一刻鐘便被叫醒了。
醒來后先抱著丹若哭一哭:“嗚嗚早知道成親是這個樣子我寧愿一輩子不嫁人……”
“姑娘莫說孩子氣的話了……”丹若輕聲哄了哄,熟練地伺候她穿衣洗漱,而后扶她去妝鏡前梳發。
雕花銅鏡中映出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兒,沈悠然揉了揉眼睛,還是瞧不清,便知是自己的眼睛又不好了:“丹若,待會兒拿藥給我熏一下眼睛吧……”
“是。”丹若早就看到自家姑娘一雙眼睛紅腫著,方才用了些脂粉去掩蓋眼睛四周,但是瞳珠里的紅血絲卻是無法掩蓋的。
只是不等她將熏蒸的藥準備好,外面的人已經進來催了兩回:“少夫人,五更將過,大郎君已經在外面等候許久了。”
沈悠然只好頂著一雙看不清明的眼睛走出房門,待拜謝完長輩再回來熏眼睛。
月影已熄,晨光尚還熹微,沈悠然甫一出來,便瞧見東廂的廊下立著一道青色的背影,修長挺拔,如青松一樣筆直。
她緩緩吸了口氣,小步挪過去,挨到他的身邊:“走吧。”
那人轉身,拱手同她見禮:“少夫人,早。”
沈悠然:“……啊?”
她抬頭,疑惑地看去,不甚清明的視線中,依稀分辨出對方不是裴懷瑾。
“他是青見,我的隨侍,”身后一直敞開著的房門,傳來一道清冷的,無奈的聲音,“你到底要認錯幾回夫君?”
沈悠然受驚,本能地后退了兩步,不妨又撞到了剛從廂房走出來的裴懷瑾身上。
裴懷瑾伸手將她扶住,看著這個迷糊,莽撞的小姑娘:罷了,日后慢慢教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