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的初夏,白日的燥熱被晚風稀釋,留下幾分黏膩的余溫,混雜著河水的腥氣與不知名晚香玉的甜香,彌漫在街頭巷尾。暮色漸濃,天邊最后一抹霞光如同褪色的胭脂,星子尚未完全顯現,只有一彎極細的新月,清冷冷地掛在天際。
沈聿刻意放緩了腳步。那條通往沈家老宅的巷子,幽深、寂靜,像一張沉默的巨口,準備將他連帶著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并吞噬。他需要一點時間,需要一點人間的嘈雜,來武裝自己,以應對那座宅邸里無處不在的、屬于父親沈文淵的陰影。
他轉身,折進了城南更為喧囂的“老周記”酒肆。撩開油膩的藍布門簾,聲浪與熱浪混雜著劣質酒水和汗味撲面而來。他在角落老位置坐下,一壺燒刀子,一碟茴香豆,便是一道暫時的屏障。
鄰桌幾個碼頭苦力的低語,像暗流一樣滲入他的耳膜。
“……王老五,脖子上的印子,絕不是水草……”
“官家說是失足,誰信?”
“這世道,死個苦力,跟死只螞蟻沒兩樣……”
沈聿端著酒杯的手頓了頓。白日里在府衙卷宗房瞥見的那句“力工王五,酗酒失足,溺水而亡”的潦草記錄,此刻與這市井流言重合,泛起一絲詭異的漣漪。這云州城溫軟的晚風里,似乎裹挾著不易察覺的血腥味。
正當他凝神之際,一個肥胖的身影擋住了光線。馬三爺那張堆滿諂笑的臉湊了過來,毫不客氣地坐下。
“沈大人!您可算回來了!云州的天,等著您來撐起來呢!”馬三爺的聲音洪亮,帶著刻意營造的熱絡,小眼睛里閃爍著精明的光。他壓低了嗓音,話語如同誘餌,“新知府?清流黨?哼,根基淺薄!只要您點頭,城里的鄉紳商戶,唯您馬首是瞻!那筆舊賬……總有算清楚的時候。”
這是一條捷徑。一條看似可以迅速擺脫眼前困境,甚至可能快意恩仇的路徑。順著馬三爺代表的這股地方勢力,他似乎可以輕易借力,在這潭渾水里攪動風云。
沈聿看著對方,心中卻是一片冰冷的澄澈。這捷徑的盡頭,必然是更深的泥沼。與這等人物為伍,即便一時得勢,也終究會淪為權力博弈的棋子,徹底玷污父親一生堅守的“清正”二字。他沈聿可以承受失敗,但不能讓靈魂也跪下去。
“馬三爺,”沈聿的聲音平淡得聽不出情緒,“沈某已是白身,無心世事,只想圖個清靜。”
馬三爺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又像揉皺的紙一樣展開,說了幾句“理解理解”的場面話,留下名刺,訕訕離去。那背影里,帶著一絲被拂逆的陰鷙。
拒絕了這條看似最“現實”的路,沈聿感到的并非輕松,而是更深的孤立。逆流而立,首先感受到的,是四面八方的壓力與寒意。他飲盡杯中殘酒,辛辣之感從喉嚨燒到心底。
離開酒肆,夜風拂面,帶著初夏特有的、草木生長的氣息,卻吹不散他心頭的滯重。走過一條街,前方傳來的哭喊與呵斥聲,猛地刺破了夜的假寐。
幾個衙役正粗暴地將一個白發老嫗從低矮的屋檐下拖拽出來。老嫗癱倒在地,死死抱住門檻,哭聲凄厲。為首的班頭,正是白日里對沈聿面露不屑的那人,此刻一臉兇悍,揚著手中的公文:“府衙征地,膽敢抗命,大牢就是你家的歸宿!”
周圍聚攏了些街坊,臉上多是麻木與畏懼。這一幕,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了沈聿記憶的痛處。曾幾何時,是否也有一紙公文,就能輕易奪走他沈家的安寧?
怒火,并非瞬間點燃,而是如同地底奔涌的巖漿,在此刻轟然沖垮了理智的堤壩。他雙拳緊握,一步踏出——
“住手!”
一道清冽的女聲,像一道月光劈開烏云,驟然響起。
沈聿的腳步頓住了。
只見一個身著素色布裙的女子從人群側方快步走出,徑直擋在了老嫗與衙役之間。月色與鄰家燈火勾勒出她纖細卻挺直的背影,她未佩釵環,青絲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露出的一段脖頸白皙而脆弱,但她的聲音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王班頭,征地擴建,自有朝廷法度!即便這戶確有欠稅,也當依律催繳,豈能暴力驅趕?《大明律·戶律》明載,征用民宅,需補償相當,安置妥當。請問,補償文書何在?安置方案可有?若拿不出,這便是濫用職權,強占民產!”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在嘈雜的夜色中格外醒目。那不是撒潑哭喊,而是有理有據的質問。
王班頭顯然沒料到會殺出這么個人物,愣了一下,待看清來人,臉上露出一絲混雜著輕蔑與惱怒的神情:“我當是誰,原來是林姑娘!怎么,你們‘濟慈堂’現在連官府的公事也要管了?趕緊閃開,否則告你一個妨礙公務!”
“濟慈堂?”沈聿心中一動。他聽說過這個名字,是云州一個不大的善堂,主要收留些無依的孤兒寡母。這女子,是濟慈堂的人?
“濟慈堂只管救人疾苦,見不公自然要管!”那被稱作林姑娘的女子毫無退縮之意,她的側臉在光影下顯得異常清秀,眉眼間卻有一股書卷氣的執拗,“王班頭,你手中公文,可有知府大人詳細批注的補償細則?若無,便是程序有缺!你若強行拿人,我明日便去府衙遞狀子,請諸位大人評評這個理!”
她的話語,引來了周圍人群的低聲附和。原本麻木的看客,似乎被這女子的勇氣點燃了一絲微弱的火星。
王班頭臉色鐵青,他顯然拿不出更詳細的文件,上面只催進度,不管細節。他指著林姑娘,氣得嘴唇哆嗦:“林初夏!你……你好得很!你給我等著!”
撂下狠話,王班頭帶著衙役悻悻而去。
人群漸漸散去,那名叫林初夏的女子蹲下身,溫聲安撫著驚魂未定的老嫗:“婆婆,別怕,他們走了。您慢慢說,這房子和欠稅是怎么回事?或許有法子可想。”
她的聲音柔和下來,與方才據理力爭時判若兩人。月光灑在她身上,仿佛為她鍍上了一層清輝。
沈聿站在原地,沒有上前。他只是靜靜地看著。
馬三爺代表的是“順勢而為”的黑暗捷徑,而眼前這個叫林初夏的女子,代表的則是“逆光而行”的微茫希望。她逆著衙役的兇蠻,逆著世道的麻木,僅憑著一腔孤勇和對基本道義的堅守,竟真的逼退了強權。
在她身上,沈聿看到了一種久違的、近乎天真的力量。那不是官場的算計,不是利益的權衡,而是一種源自本心的、對“對錯”的簡單堅持。
逆著這世道渾濁的光,原來,真的有人愿意挺身而出,哪怕自身微弱如螢火。
他默默轉身,走向那條通往老宅的幽暗巷子。初夏的晚風吹來,帶著一絲清涼,似乎也吹散了些許他心頭的陰霾。
回到老宅,福伯依舊在燈下等候。一碗溫熱的綠豆湯放在桌上,清甜的氣息驅散了夜的寒涼。
“少爺,用點湯吧,去去暑氣。”福伯擔憂地看著他。
沈聿坐下,嘗了一口,清甜爽口。“福伯,可知一個叫林初夏的姑娘?似是濟慈堂的人。”
“林姑娘?”福伯臉上露出些許敬意,“知道,那可是個心善的好姑娘!在濟慈堂幫著照料孩子,也識文斷字,常幫街坊寫寫算算,性子溫和,但遇到不平事,膽子卻大得很。少爺怎么問起她?”
“偶然聽聞。”沈聿淡淡應道,心中卻將“林初夏”這個名字,與“濟慈堂”、“善良”、“勇敢”、“識字”這些詞聯系在了一起。
喝完綠豆湯,他走進書房,依舊沒有點燈。月光透過窗欞,照亮了書案上的塵埃。他在黑暗中坐下,馬三爺的算計、苦力的低語、衙役的囂張、林初夏清冽的聲音和挺直的背影……交織浮現。
許久,他走到窗邊,推開木窗。院中那棵老梨樹在月光下枝葉扶疏,初夏的晚風帶來隱約的花香。
深沉的黑暗中,云州城寂靜無聲。但沈聿的心,卻不再如之前那般冰冷和迷茫。
馬三爺的誘惑,讓他看清了深淵的邊界。而林初夏的出現,則像暗夜里意外點亮的一盞小燈,光芒雖微,卻真切地照亮了一小片地方,讓他看到,即便逆著所有看似既定的方向,依然有光可循,有路可走。
那光,來自一個陌生女子的勇氣,也來自他內心深處,不肯徹底熄滅的、對公道的渴望。
逆光而來,前路或許依舊艱險,但此刻,他仿佛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回響,在這漫長的夏夜里,生出一點堅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