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真真正極力向凌希闡述著她那套關于“黑心工廠”和“人體實驗”的驚人推論,情緒激動,言辭鑿鑿,仿佛已經掌握了確鑿無疑的證據。
凌希安靜地聽著,那雙總是清澈的眸子里情緒復雜,有無奈,有掙扎,更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沉甸甸的東西,仿佛承載著遠超他年齡的秘密。
他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卻只是抿緊了唇,將所有辯白咽回肚子里,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就在這時,一道帶著疑惑的溫和聲音插了進來,打斷了兩之間微妙而緊張的氣氛。
“臉?臉怎么了?”
于真真和凌希聞聲同時抬頭,這才發現伍澤不知何時已提著一竹籃鮮紅欲滴的荔枝,大步走到了兩人跟前,他們方才說得太投入,竟完全沒注意到周圍的動靜。
伍澤的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關切,仔細端詳著于真真的臉頰,眉頭微蹙:“過敏了嗎?看著不太對勁。”
于真真被問得一愣,下意識抬手摸向自己的臉,茫然道:“沒有啊……”
但指尖傳來的異樣觸感讓她的話戛然而止,她狐疑地又反復摸了幾下,原本光滑的皮膚上果然起了好幾個明顯的、帶著硬芯的包塊,分布得還挺“均勻”。
伍澤見狀,語氣更加肯定:“看著像被什么東西咬的?奇怪,客棧每隔一周都會徹底滅一次蚊蟲,按理說不應該啊。”
他臉上露出些許困惑,顯然對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有些意外。
伍澤還在分析可能的原因,于真真心里卻已門清——這肯定是最近幾晚為了“偵查”,跟著凌希在草叢樹林里潛伏的“戰利品”!一想到自己可能“破相”,她頓時慌了神。
“我去看看!”她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也顧不上繼續剛才的“宏大計劃”,急匆匆地就往自己房間沖,腳步里都帶著一股焦灼。
沖回房間,于真真第一時間撲到穿衣鏡前。鏡中的景象讓她嘴角忍不住抽動了兩下——白皙的臉頰上,果然分布著好幾個醒目的紅色腫塊,雖然不算特別巨大,但在她精心保養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眼。
女人哪有不愛美的,尤其是她這個即將奔三、已經開始認真護膚的年紀,這些突如其來的“印記”簡直是對她自尊心的小型襲擊。
正當她對著鏡子愁眉不展,考慮著是冰敷還是趕緊找抗過敏藥時,門外響起了輕柔的敲門聲。
“叩叩叩——”
“姐姐。”
是凌希的聲音。
于真真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表情,才打開門。
凌希站在門外,傍晚柔和的光線勾勒出他年輕而干凈的輪廓。
即便早就知道凌希長得好看了,于真真開門的一瞬間,看著晚霞背景下凌希的臉,還是有些失神。
他眼里含著溫和的笑意,遞過來一支小巧的藥膏:“應該是最近天氣潮熱,姐姐身體可能也有些疲憊,免疫力稍差,被蚊蟲叮咬后引起的過敏反應。抹這個膏藥吧,效果很好,明早應該就能消腫大半了。”
他的聲音平穩而令人安心,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同時,他另一只手將伍澤剛才提的那只竹籃子遞到她面前,里面飽滿的“三月紅”荔枝像一團團小小的火焰:“伍澤給你的,很甜,嘗嘗看能心情好些。”
于真真一手接過藥膏,另一手提著沉甸甸的荔枝,心里那點因為“毀容”而起的慌亂,竟奇異地被撫平了些。
她忍不住抱怨,帶著點連自己都沒察覺的、類似于在信賴的人面前才會流露的委屈:“白天還好好的呢,怎么突然就起這么多的包啊?也太欺負人了。”
凌希看著她微微嘟起嘴的樣子,眼底笑意加深,耐心解釋道:“最近是有些外來的花蚊子,毒性比本地的大些,咬的包確實不容易消。不過姐姐別擔心,這個藥膏是針對性的,只要及時涂抹,不會留下印子的。”
于真真聽了,下意識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只露出一雙帶著擔憂的眼睛:“我的臉……真的沒事吧?不會幾個月都下不去吧?”
她可不想頂著一臉包在村里晃蕩。
凌希的笑容溫暖而肯定,眼神清澈,帶著一種讓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這個膏藥好使,是特制的。抹上明天就能消腫,姐姐信我。”
他頓了頓,又輕聲補充了一句,“我不會讓姐姐有事的。”
這句看似平常的話,由他說出來,卻帶著一種格外鄭重的意味。
于真真看著他干凈的眼睛和認真的表情,徹底放心了。
她接過藥膏,忍不住帶著由衷的贊嘆打趣道:“凌希,你們做獸醫的是不是都這么會照顧人啊?又細心又靠譜。”
臉上的危機暫時解除,于真真的思緒又回到了她心心念念的“正事”上。她剛想重提剛才關于明天晚上繼續“行動”的話題,才開口說了“明天……”兩個字,就被凌希自然地接過了話頭。
“明天我要給小榆打疫苗,它最近恢復得不錯,需要加強一下。姐姐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他主動發出邀請,語氣輕松自然,仿佛剛才那段關于犯罪窩點的沉重對話從未發生過,“它現在可比之前精神多了,應該會喜歡姐姐去看它。”
于真真被他帶著走,想到那只勇敢護主,雖然沒護住,反而自己受傷的小豬仔,心里一軟,立刻點頭:“好啊!它沒事就太好了。明天什么時候去?”
“吃過早飯吧。”凌希說著,目光不經意地在于真真臉上掃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那時候光線好,也暖和。”
話音剛落,一陣清晰的“咕嚕——”聲很不合時宜地從于真真的肚子里傳了出來。
聲音在安靜的傍晚顯得格外響亮,于真真臉上瞬間爆紅,尷尬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她這幾天晚上忙著“夜探敵營”,根本顧不上吃晚飯,中午那頓又湊合,腸胃早就開始抗議了。
凌希仿佛沒有聽到那聲尷尬的腸鳴,神色如常,非常自然地提議道:“我剛看伍澤哥在廚房煮面,他的手藝一直很穩定,姐姐要不要一起去嘗嘗?總餓著對胃不好。”
于真真和凌希相處這些天,在他面前出糗似乎也不是第一次了,最初的窘迫過后,倒也很快釋然。
聽到有現成的、熱騰騰的面條可以吃,而且不是外賣,她立刻點頭如搗蒜:“要!當然要!”
現在對她而言,一碗家常面條的誘惑力,遠超任何山珍海味。
兩人一同走向廚房,還未進門,就已聞到一股濃郁骨湯香氣,悠悠地飄散出來,勾得人食指大動。
廚房里,伍澤正背對著他們,在灶臺前忙碌,聽到腳步聲,他回過頭,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和氣笑容,目光在于真真和凌希身上轉了一圈,最后落在于真真臉上那幾個依舊明顯的紅包上,關切地問:“于小姐,臉好點了嗎?凌希給你藥膏了吧?”
“給了給了,謝謝關心。”于真真連忙道謝。
伍澤點點頭,一邊利落地將面條撈進三個早已準備好湯底的大碗里,一邊招呼他們:“來得正好,面剛出鍋,快坐下吃吧。”
他動作嫻熟地在每碗面上臥上一個煎得恰到好處的荷包蛋,再燙上幾根翠綠的小油菜,最后撒上一小撮翠綠的蔥花,色香味瞬間俱全。
于真真看著眼前這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心里微微一動,三碗面?顯然是伍澤在煮的時候就把她這份算進去了。這種不動聲色的體貼,讓她在這個略顯古怪的村莊里,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屬于人情的暖意,她默默地將這份善意記在心里。
面條湯鮮美,荷包蛋的火候掌握得極好,內里溏心。
于真真吃得額頭微微冒汗,連日的疲憊和心緒不寧,仿佛都被這碗樸素卻溫暖的食物熨帖了不少,她忍不住由衷贊道:“伍澤,你這手藝真是太棒了!比很多專業面館做得都好吃。”
伍澤笑了笑,語氣平和:“喜歡就好,我也就是隨便做做,能入口就行。”
飯后,三人移步到前廳大堂。
窗外夜色已濃,伍澤泡了一壺清茶,氣氛松弛而愜意。
于真真捧著溫熱的茶杯,再次向伍澤表達了對面條的感謝。
伍澤擺擺手,笑容溫和:“于小姐太客氣了,其實我也是聽凌希說你晚上好像沒怎么吃東西,才多下了一把面。是他心細注意到了。”
于真真聞言,扭頭看向身旁安靜坐著的凌希。
凌希正低頭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感受到她的目光,抬起頭,對她露出一個淺淺的、帶著點不好意思的笑容,輕聲解釋道:“我看村里劉嬸的餐館這幾天關門都比平時早,猜姐姐可能沒找到合適的地方吃飯。”
劉嬸就是村里那家小餐館的主人,也是于真真平時解決吃飯的地方。
于真真心里暖流淌過,搖了搖頭:“不是劉嬸關門早,是……”
她頓了頓,還是決定坦誠相告,“是我自己不太喜歡在外面吃飯,總覺得少了點……嗯,‘鍋氣’?或者說少了點家的味道吧。”
她說著,臉上又露出那種帶著點倔強和信心的神情,“等過幾天不忙了,我還是想試試自己做飯。”
話說到這里,她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家神秘的食館,忍不住好奇地問:“對了,伍澤,你提過的食館到底在哪里?我來這么久,還沒有找到地方,你是不是在騙我呢?”
伍澤聞言,目光幾不可察地飛快掃了凌希一眼,隨即笑著點頭,語氣帶著點意味深長:“怎么會騙你,只是啊,那家店的老板……性子是比較特別,開店全憑心情,是很佛性,至于什么店鋪在哪里,我告訴你也沒有用,還需要你靠緣分自己去碰。”
他用了和之前凌希類似的形容,將這個話題輕輕帶過。
凌希在一旁保持著沉默,只是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中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
夜色漸深,伍澤率先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時候不早了,明天還有事,都早點休息吧。”
三人互道晚安,便各自散了。
院子里恢復了寧靜,只有不知名的秋蟲在角落不知疲倦地叫著。
于真真沒有立刻回房,她站在廊下,仰頭望著夜空,今晚月色很好,灑在院中的青石板和搖曳的凌霄花葉上,仿佛鍍了一層淡淡的銀邊。
凌希也沒有馬上離開,他走到于真真身邊,同樣仰頭望著那輪皎潔的明月,月光柔和了他側臉的線條,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顯沉靜。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姐姐不喜歡去外面吃,以后就在店里吃吧。我明天和伍澤說一聲,讓他晚上做飯時都帶上你的份。”
他的語氣自然,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
于真真心里感激,卻也不想太過麻煩別人,尤其是不想因此給凌希添負擔,“明天我自己和伍澤說吧。”
她轉過頭,對他笑了笑,“畢竟是我自己的事情,總不好一直麻煩你幫我開口。”
凌希卻搖了搖頭,目光依舊望著月亮,聲音溫和卻堅持:“小事情,姐姐不用和我客氣。能幫到姐姐,我很開心。”
他說話時聲音略微低了一些,溫和而真誠。
于真真看著他被月光勾勒的側影,忽然覺得這個看似陽光開朗的“弟弟”,身上似乎總縈繞著一層淡淡的、與他年齡不符的孤寂和沉重。
她不再推辭,從善如流地點點頭,笑容真切了許多:“那好吧,凌希,謝謝你了。真的……很謝謝你。”
回到房間,于真真第一件事就是仔細洗凈臉,然后對著鏡子,將凌希給的藥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臉上的每一個紅包上。
藥膏帶著一股淡淡的、清冽的草藥香氣,觸感清涼,確實緩解了之前的灼熱和癢意。
處理完臉上的“危機”,她疲憊地倒在柔軟的大床上,想了想,還是拿起手機,給死黨趙子文撥了個視頻通話。
連軸轉的忙碌吞噬了所有閑暇,于真真與閨蜜的對話框里,只剩下每日一條例行公事般的“平安”。不是不想傾訴,實在是疲憊如山倒,消息發出去的瞬間,眼皮就開始打架,常常來不及等到回復,便已握著手機沉入夢鄉。
電話幾乎是秒接,趙子文那張充滿活力的臉出現在屏幕里,背景是她堆滿書籍和畫稿的書桌,“真真!你可算想起我來了!怎么樣?在那個什么莊夢莊還好嗎?你調查的廠子怎么樣了?”
于真真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些,避重就輕地聊了些村里的日常,比如景色很好,很安靜之類的。
但趙子文何其了解她,三言兩語就察覺到了她似乎有心事,在于真真又一次走神后,她忽然說道:“對了,有件事得告訴你。曲銳最近跟瘋了似的到處找你。這幾天總跑到我們學校來堵我,說什么我一天不說出你的下落,他就一天不離開。哼,裝什么深情!前天下那么大雨,他連傘都不打,就在教學樓外面站著,淋了個透心涼,活該!最好接下來幾天都下雨,澆死他!”
于真真聽到曲銳的名字,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心里并沒有泛起太多漣漪,只剩下一種淡淡的疲憊,“這樣對你影響不好,我明天給他打個電話說清楚吧。”
“有什么影響不好的?”趙子文滿不在乎地揮揮手,“我在里面安心上課,他在外面愛站多久站多久,我又不會少塊肉。不過你真要給他打啊?別又心軟了!”
“不會了。”于真真搖搖頭,語氣平靜而肯定,“我知道該怎么處理。”
和趙子文又閑聊了幾句,互道晚安后,于真真掛了視頻。
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望著窗外透進來的朦朧月光,最終還是起身,走到窗邊按下那串熟悉的號碼,撥了出去。
電話只響了兩聲就被迅速接起,仿佛對方一直等著電話,聽筒里傳來曲銳平靜的嗓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和急切:“真真?是你嗎?”
于真真握著手機,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那棵在夜風中輕輕搖曳的老樹上,聲音平穩得連她自己都有些意外:“是我。曲銳,不要再去找趙子文了,這跟她沒關系。”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響起曲銳試圖保持冷靜,卻依舊透露出焦灼的聲音:“真真,這半個多月,我想你已經冷靜下來了。我們能不能見一面,好好談談?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可以解釋……”
“曲銳,”于真真打斷他,聲音清晰而堅定,沒有任何賭氣的成分,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釋然,“你該知道的,從我看到那份合同的那一刻起,我們之間就結束了。不是誤會,是三觀不同,我們……不可能了。”
“我知道那件事是我不對,我承認我利用了規則的漏洞。但我可以改,公司那邊的合同我立刻撤回修訂版!”他還在試圖解釋,試圖挽回,沒有等來于真真的回應,曲銳的聲音低沉下去,“真真,對不起。”
若是在一個月前,聽到他這樣低聲下氣的道歉,看到他為自己淋雨,于真真或許真的會心軟。但此刻,她心里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靜,她見識過了他完美面具下的冰冷算計,也看清了自己內心真正的需求。有些裂痕,一旦產生,就無法彌合。
她和曲銳是三觀本心上的不合,曲銳現在愛她,想要和她結婚,可以為她讓步。
可是以后呢?
他們還會有無數三觀不合的時刻,愛情在柴米油鹽和日常爭吵中消耗,曲銳最后回憶起這些事情,對她恐怕只有怨懟,何必要折磨兩個人呢?
窗外的微風吹動著她的發絲,于真真嘴角牽起了一抹釋然的微笑:“曲銳,也祝你幸福。”
她了解曲銳,他有他的驕傲和底線。在她如此明確而冷靜地拒絕了二次之后,他絕不會,也不屑于再做更多的糾纏。他的人生信條是高效和向前看,不會允許自己長時間沉溺于一段已經被宣判“結束”的關系里。
果然,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能聽到他略微沉重的呼吸聲。
許久,他才用一種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的、沙啞的聲音回道:“……我明白了。你……照顧好自己。”
沒有多余的廢話,沒有歇斯底里的質問,通話就此結束。
于真真掛斷電話,心中沒有預想中的撕心裂肺,也沒有解脫后的狂喜,只有一種如同潮水退去后的寧靜與空曠。
那段曾經占據了她生命絕大部分色彩的感情,終于在這一刻,徹底落下了帷幕。
她站在窗前,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夜露和草木芬芳的空氣,感覺胸腔里那股沉積已久的、名為“過去”的塊壘,似乎也隨之消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