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子鑒定的樣本送走后,陸宴的生活像被按下了某種詭異的快進與慢放鍵。
白天,他依舊是那個精準、高效、不容置疑的陸副主任。查房,會診,手術,教學。白大褂是他的鎧甲,將一切私人情緒隔絕在專業面具之下。他對待沈知意的態度,恢復到了某種極致的、冰冷的“正常”——僅限于必要且簡短的病情溝通,目光不再多做停留,仿佛她只是一個最普通的患兒家屬。
但這種正常,恰恰最不正常。
沈知意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種變化。如果說之前陸宴的審視帶著探究和壓迫,那么現在,更像是一種……等待。像經驗豐富的獵人,在陷阱布置妥當后,退到隱蔽處,耐心等待獵物自己踏入。
這讓她更加不安。她試圖從他毫無破綻的言行中尋找蛛絲馬跡,卻只看到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越平靜,越意味著風暴在醞釀。
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休息室,或者PICU外的走廊。張媽每天準時送來三餐和換洗衣物,周到得讓她窒息。她的手機依舊信號微弱,像個精致的擺設。她不敢再用休息室座機聯系顧景深,怕留下記錄。與外界唯一的聯系,只剩下那個記在心里的加密郵箱,但她沒有電腦,醫院公共區域的網絡她不敢輕易使用。
她成了琥珀里的蟲,時間流動,卻被凝固在透明的、陸宴打造的牢籠里。
蘇晚又來了兩次。
一次是打著送營養品的名義,在休息室“巧遇”了剛結束一臺手術、回辦公室取東西的陸宴。她笑吟吟地挽住他的手臂,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不遠處的沈知意聽清:
“宴哥,阿姨昨天還念叨呢,說你好久沒回家了。周末家里的晚宴,你可一定要來啊,李董、王局他們都來,蘇伯伯特意叮囑我要把你請到。”
陸宴抽回手臂,語氣平淡:“看情況。有重癥病人。”
“再重的病人,也有別的醫生嘛。”蘇晚嬌嗔,“你可是陸家的繼承人,總不能一直圍著個……”她眼風似無意地掃過沈知意的方向,“不相干的孩子轉吧?傳出去,別人還以為……”
“蘇晚。”陸宴打斷她,聲音不高,卻帶著清晰的警告意味,“這里是醫院。”
蘇晚臉色微變,但很快恢復笑容:“好嘛,我不說了。那你忙,周末我等你電話。”她轉身離開前,又深深看了沈知意一眼,那眼神里有毫不掩飾的挑釁和勢在必得。
另一次,蘇晚直接去了PICU外,隔著玻璃看了樂樂一會兒,然后對陪同的沈知意嘆了口氣:“這孩子,真是遭罪。不過長得倒是真俊俏,這眉眼……”她頓了頓,似笑非笑,“知意,一個人把孩子帶這么大,很辛苦吧?就沒想過,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比如,找找他的親生父親?”
每一個字,都像毒蛇吐信。
沈知意攥緊了拳,指甲陷進肉里。“不勞蘇小姐費心。樂樂有我就夠了。”
“是嗎?”蘇晚輕輕搖頭,像在惋惜,“孩子小,可能覺得夠了。等再大點,懂事了,看到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他會怎么想?會不會……怨恨你剝奪了他擁有父親的權利?”
這句話,精準地擊中了沈知意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恐懼。夜晚失眠時,這個念頭也曾像鬼魅一樣纏繞她。
“那是我們母子的事。”她臉色蒼白,語氣卻異常堅硬。
蘇晚笑了笑,沒再說什么,翩然離去。但她撒下的毒刺,已經深深扎進了沈知意的血肉里。
沈知意知道,蘇晚是在逼她,也是在逼陸宴。這個女人在用她的方式,加速某些進程,或者,制造混亂,從中漁利。
樂樂的病情穩步好轉,從PICU轉入了普通單人病房。孩子雖然還很虛弱,但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也開始有了些食欲。
令沈知意心情復雜的是,樂樂對陸宴,表現出一種出乎意料的依賴。
也許是因為陸宴是把他從可怕病痛中“救”出來的醫生,也許是因為孩子本能地親近這個強大而穩定的男性存在。每次陸宴來查房,樂樂暗淡的眼睛會亮一下,小聲叫他“陸叔叔”。陸宴檢查他時,他會乖乖配合,甚至會在陸宴用聽診器聽他胸口時,小聲說:“叔叔,涼。”
每當這時,陸宴的動作會幾不可察地頓一下,然后,他會用掌心將聽診器的聽頭焐熱幾秒,再貼上去。一個簡單到近乎本能的小動作,卻讓一旁的沈知意心頭猛地一酸。
有一次,樂樂睡著了,陸宴站在床邊記錄數據。孩子無意識地翻了個身,小手從被子里滑出來,軟軟地搭在床邊。陸宴記錄完,目光落在那只小手上,看了許久。然后,他伸出手,似乎想將那只小手放回被子里。他的手指在即將觸碰到孩子皮膚時,停住了,懸在那里,像在觸碰一個易碎的夢。
最終,他收回了手,轉身離開了病房,沒有驚動任何人。
沈知意站在病房的陰影里,看著這一幕,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酸澀難言。她看到了陸宴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極其陌生的柔軟,以及緊隨其后的、更深的克制與掙扎。
這個男人,并非全無感覺。只是他的感覺,被層層的理性、驕傲、或許還有舊日的怨懟,牢牢封鎖著。
而封鎖的裂痕,正在出現。這對她而言,是更危險的信號。
轉機出現在樂樂轉入普通病房的第二天下午。
陸宴有臺重要的手術,整個下午都不會出現在病房區。張媽也被臨時叫回陸宅處理事情。沈知意終于獲得了一段短暫且相對自由的獨處時間。
她決定冒險。
醫院樓下有一家便利店,隔壁是家小型網吧。她借口給樂樂買水果,下了樓。在便利店迅速買了些東西后,她閃身進了網吧。環境嘈雜,煙霧繚繞,都是些玩游戲的年輕人,沒人注意她。
她開了臺最角落的機器,手心里全是汗。登陸那個加密郵箱,果然有一封未讀郵件,來自顧景深。發送時間是昨天深夜。
郵件內容很簡短,措辭謹慎:“知意,你要的‘資料’已找到初步線索。聯系人:陳律師,電話:13XXXXXXXXX。此人專業可靠,口風極緊。另,注意安全,保重身體。景深。”
下面附有一份簡單的PDF,似乎是那位陳律師的履歷和專長領域簡介,其中“婚姻家庭與子女撫養權糾紛”被加粗標注。
沈知意飛快地將電話號碼和關鍵信息記在隨身攜帶的便簽本上,然后徹底刪除郵件,清空瀏覽器記錄。整個過程不到十分鐘,她卻像跑完一場馬拉松,后背都被冷汗浸濕。
走出網吧,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她拎著水果,匆匆往住院部走。快到樓下時,腳步猛地頓住。
陸宴那輛黑色的賓利,正靜靜停在住院部門口的專屬車位。他不是在手術嗎?怎么會在這里?
車窗貼著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但沈知意卻感覺到,一道冰冷的視線,正透過車窗,落在她身上。
她強作鎮定,拎著水果袋的手卻微微發抖,快步走進了大樓。
賓利車內,陸宴靠在后座,閉目養神,眉宇間帶著長時間手術后的疲憊。司機低聲匯報:“陸先生,沈小姐剛才去了便利店,然后進了隔壁網吧,大約待了十分鐘。”
陸宴睜開了眼睛,眼底沒有波瀾。“知道了。”
他沒有追問她去網吧做了什么。有些事,不需要親眼看見,也能猜到。聯系律師?還是向某人報信?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鑒定結果,最快今晚,最遲明天上午,就會出來。
真相,即將浮出水面。
而此刻,沈知意靠在電梯冰涼的墻壁上,看著數字跳動,心臟沉重得如同灌鉛。她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可能已經落在了陸宴眼里。她與外界那微弱如蛛絲的聯系,或許隨時會被斬斷。
時間,越來越少了。
深夜,萬籟俱寂。
陸宴沒有回休息室,也沒有回家。他獨自坐在空蕩蕩的主任辦公室里,只開了一盞臺燈。電腦屏幕亮著,顯示的卻不是病歷或學術資料,而是一份剛剛以最高優先級傳送過來的電子報告。
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臉上,將他的輪廓勾勒得如同雕塑,沒有任何表情。
報告首頁,幾個加粗的黑體字結論,冰冷而確定。
他的目光落在那里,久久沒有移動。指間夾著一支未點燃的煙,煙絲已經被無意識地捻碎,散落在光潔的桌面上。
辦公室里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緩慢,沉重,一聲聲敲打著耳膜。
四年。
一個被他忽視、遺忘、甚至可能下意識逃避的時間維度,此刻被這份報告具象化,變成無可辯駁的科學數據,擺在他面前。
不是懷疑,不是推測,是事實。
那個躺在病房里、對他流露出依賴的孩子,身體里流淌著一半與他相同的血液。
那個在頒獎禮上被他當眾羞辱、在醫院里被他冰冷審視、此刻正守在孩子床邊憔悴不堪的女人,瞞著他,生下了他的兒子,獨自撫養了四年。
無數情緒在這一刻轟然沖擊他那固若金湯的理性堡壘——震怒,被欺騙的恥辱,錯失時光的暴戾,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尖銳而陌生的刺痛。
他猛地起身,走到窗邊,猛地推開窗戶。夜風灌入,帶著深秋的寒意,吹動他額前的發絲,卻吹不散心頭翻騰的烈焰。
他想起樂樂叫他“叔叔”時亮晶晶的眼睛,想起沈知意面對他質問時蒼白的臉和眼中的決絕,想起蘇晚意有所指的試探,想起母親電話里的警告……
所有線索,所有情緒,最終都匯聚成屏幕上那行冰冷的小字,和一個盤旋在腦海中的、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瘋狂的念頭。
他的兒子。
他和沈知意的兒子。
被藏了四年。
很好。
陸宴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凝聚著風暴來臨前最極致的黑暗與平靜。
他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撥通了住院部護士站的號碼,聲音平穩得可怕:
“通知07床家屬,明早八點,來我辦公室。關于患兒后續的治療和……安置方案,需要詳細談一談。”
掛了電話,他重新坐回椅子里,在昏暗的臺燈光線下,點燃了那支早已破碎的煙。猩紅的火光明滅,映著他幽深的眼眸。
琥珀即將破碎。
困獸,準備出籠。
而沈知意,對此一無所知。她剛剛在樂樂的病房里,握著孩子溫熱的小手,在極度的疲憊和不安中,勉強入睡。夢里,是頒獎禮刺眼的燈光,和陸宴那雙冰冷無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