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火種雖然點(diǎn)燃,但淵底的殘酷并未因此減少分毫。
“炎始營”只是一個向內(nèi)凹陷的巖壁,勉強(qiáng)能遮擋部分從峽谷深處吹來的、帶著濕冷寒意的怪風(fēng)。地面是堅硬的巖石,冰冷刺骨,即便鋪上干燥的苔蘚和少數(shù)能找到的柔軟枯草,也無法完全驅(qū)散那沁入骨髓的寒意。
重傷員的狀況依舊不容樂觀。缺醫(yī)少藥,傷口在潮濕的環(huán)境下極易惡化。盡管有相對干凈的水和烤熟的地根藤果腹,但長期的營養(yǎng)不足和傷痛折磨,仍在一點(diǎn)點(diǎn)消磨著他們的生命力。低沉的**和壓抑的咳嗽聲,在昏暗的巖壁下此起彼伏,像鈍刀子割肉般考驗(yàn)著每個人的神經(jīng)。
絕望,如同巖壁上滲出的陰冷水汽,無聲無息地重新彌漫開來。
而這一次,它找到了一個具體的宣泄口——王老五。
王老五在墜淵時摔斷了一條腿,傷口腫脹發(fā)黑,持續(xù)的高燒讓他神智時常模糊。地根藤的苦澀和飲水的單調(diào),讓他本就脆弱的意志瀕臨崩潰。他開始在士兵們中間低聲絮叨,聲音因?yàn)樘撊醵鴶鄶嗬m(xù)續(xù),卻像毒蛇一樣鉆進(jìn)人心。
“……沒用的……都是徒勞……”他蜷縮在角落里,眼神空洞地望著巖壁頂,“這鬼地方……神靈來了都得脫層皮……我們留在這里,就是等死……慢性自殺……”
有人低聲呵斥他,讓他閉嘴。
王老五卻像是被刺激到了,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激動:“我說錯了嗎?啊?看看我們!像不像陰溝里的老鼠?啃著這又苦又硬的樹根!等著傷重爛死!外面呢?外面什么樣?說不定有路!說不定分散開,還能有人找到出去的辦法!聚在一起……就是一起爛死在這里!”
“分散”這個詞,像是一顆石子投入死水,在一些本就意志不堅、傷勢沉重的士兵眼中激起了漣漪。竊竊私語聲開始出現(xiàn),懷疑和恐懼在無聲中傳遞。就連幾個負(fù)責(zé)照顧重傷員的人,手上的動作也慢了下來,眼神閃爍不定。
陳昊靠坐在巖壁最內(nèi)側(cè),閉著眼睛,仿佛因傷勢和疲憊陷入了沉睡。但他的精神力,卻高度集中在那淡金色的系統(tǒng)界面上。界面上,代表子民狀態(tài)的【士氣低落】后面,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向下箭頭,而總體的【子民忠誠度】,數(shù)值在72%到75%之間波動,極不穩(wěn)定。
他聽到了王老五的話,也感知到了營地里微妙的變化。他沒有立刻出聲,只是通過意念,向一直如同影子般護(hù)衛(wèi)在側(cè)的趙烈傳遞了一個簡單的指令:“留意,收集。”
趙烈微不可察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獨(dú)臂按在腰間一根臨時削尖的堅硬木棍上,目光如同最冷靜的獵手,掃過營地的每一個角落。
夜晚降臨。淵底沒有星辰月光,只有無盡的黑暗和偶爾劃破寂靜的、不知名生物的詭異嘶鳴。士兵們圍坐在幾堆小小的篝火旁,跳躍的火光映照著他們疲憊、麻木或焦慮的臉龐。地根藤在火中烤著,散發(fā)出熟悉的苦澀焦糊味。
王老五又開始了他新一輪的“演說”,這一次,他的言辭更加激烈,甚至帶上了煽動性。
“……我們?yōu)榇笱琢鞅M了血!現(xiàn)在呢?像個廢物一樣等死!憑什么?我們應(yīng)該自己找出路!有腿的,跟我走!離開這個鬼地方!說不定……說不定皇城那邊還有忠臣,還有希望……”
“王老五!你胡說什么!”一個中年士兵忍不住呵斥。
“我胡說?”王老五猛地轉(zhuǎn)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那人,“那你告訴我,出路在哪里?陛下的傷能好嗎?我們這些人,還能活著看見明天的太陽嗎?!”他的聲音尖銳,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絕望。
營地里的騷動明顯加劇了。幾個年輕的士兵臉上露出了掙扎和意動的神色。
就在這時,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奇異地壓過了所有的嘈雜和篝火的噼啪聲。
“說完了嗎?”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陳昊不知何時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正靜靜地看著王老五。他的臉色依舊蒼白,身體倚靠著巖壁,顯得十分虛弱,但那雙眸子在火光的映照下,卻深邃如同古井,不見底,也沒有絲毫波瀾。
營地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王老五被陳昊看得有些發(fā)毛,但積壓的恐懼和絕望讓他豁出去了,他梗著脖子:“陛下!臣……臣只是不想大家在這里等死!”
“等死?”陳昊重復(fù)了一遍這個詞,聲音依舊平穩(wěn),“那么,王老五,你告訴朕,離開這里,分散開,在這片我們一無所知、連方向都無法辨明的葬神淵里,你活下去的把握,有幾分?”
他目光掃過眾人:“誰能告訴我,這淵底有多大?有什么樣的危險?下一個能喝的水源在哪里?下一處能吃的食物在何方?分散之后,若是遇到白日的獠獸,或是比獠獸更可怕的東西,獨(dú)自一人,如何應(yīng)對?”
一連串的問題,如同冰冷的石塊,砸在每個人的心上。他們這才發(fā)現(xiàn),王老五所謂的“出路”,是何等的渺茫和魯莽。
“團(tuán)結(jié),我們還有八十七人!我們有手,有腳,有腦子!”陳昊的聲音略微提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我們可以一起找水,一起找食物,一起搭建能遮風(fēng)避雨的窩棚!我們可以互相包扎傷口,輪流守夜!分散?那才是真正的十死無生!”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王老五身上,也掃過每一個心生動搖的人:“朕知道,這里很苦,很絕望。朕的傷,不比你們?nèi)魏稳溯p。但朕告訴你們,我們不會永遠(yuǎn)困在這里!這里,將是我們‘炎’的起點(diǎn)!我們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挖的每一捧土,找的每一口水,建的每一處遮擋,都是在為我們的新國度打下基石!這不是茍延殘喘,這是……開國!”
“開國”二字,如同驚雷,在眾人腦海中炸響。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沖刷著之前的冰冷和絕望。
“不!你騙人!都是騙人的!”王老五卻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他猛地從地上爬起,狀若瘋癲,拖著斷腿,抓起地上一塊尖銳的石片,竟朝著陳昊撲了過來!“都是你!是你害我們落到這步田地!沒有你我們早就……”
“放肆!”
一直沉默如山的趙烈動了!他的動作快如閃電,獨(dú)臂一揮,那根削尖的木棍后發(fā)先至,精準(zhǔn)地格開了王老五持石片的手,另一只手順勢一記手刀,狠狠劈在王老五的頸側(cè)!
王老五悶哼一聲,眼白一翻,軟軟地癱倒在地。
這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營地里的士兵們都驚呆了,看著倒在地上的王老五,又看看面色冷峻的趙烈,最后目光都落在了陳昊身上,充滿了緊張和恐懼。陛下會如何處置這個試圖弒君的叛徒?
陳昊看著昏迷的王老五,又看了看噤若寒蟬的眾人,沉默了片刻。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壓抑。
終于,他開口了,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依舊穩(wěn)定:“將他抬到那邊巖壁下,單獨(dú)看管。趙烈,找兩個人,用干凈的布條,幫他重新包扎一下腿上的傷口,看看能不能找些退燒的草藥。”
這個命令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沒有立刻處死,甚至……還要救治?
“陛下,他……”趙烈忍不住想說什么。
陳昊擺了擺手,打斷了他:“他是因?yàn)閭春徒^望,一時迷了心竅。其行當(dāng)誅,其情……可憫。我們現(xiàn)在,損失不起任何一個人了。況且,律法尚未訂立,朕,亦不愿行不教而誅之事。”
他目光掃過全場:“今日之事,到此為止。朕希望你們都記住,在這里,我們不僅是君臣,更是唇齒相依的族人!活下去,一起活下去,建我們的國,才是唯一的正路!”
眾人看著陳昊,眼神中的恐懼漸漸化為一種更復(fù)雜的情緒——敬畏、感激,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認(rèn)同。系統(tǒng)界面中,那原本波動的【子民忠誠度】,開始穩(wěn)步攀升,最終突破了78%,并且趨于穩(wěn)定。
營地的秩序,在經(jīng)歷了一場風(fēng)波后,非但沒有崩潰,反而變得更加凝聚。
夜深了,篝火漸漸微弱。一個年紀(jì)最輕、不過十六七歲的小兵突然發(fā)起了高燒,渾身滾燙,嘴里說著胡話。他是在墜淵時被震傷了內(nèi)腑,一直沒好利索。
陳昊示意照顧的人讓開。他艱難地挪過去,用手試了試小兵額頭的溫度,眉頭緊鎖。他撕下自己帝袍內(nèi)襯僅存的一塊相對干凈的布料,在盛放清水的葉碗中浸濕,然后,親自俯下身,用那濕布,一遍又一遍,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小兵滾燙的額頭、脖頸和腋下。
他的動作很慢,很仔細(xì),因?yàn)樯眢w的劇痛,他的額頭滲出了細(xì)密的冷汗,手臂也在微微顫抖。但他沒有停下。
跳躍的微光映照著他蒼白而專注的側(cè)臉,映照著他那身早已破爛不堪、卻依舊能看出昔日威嚴(yán)輪廓的玄黑帝袍。
所有看到這一幕的士兵,都沉默了。他們默默地圍攏過來,沒有人說話,但一種無聲的、厚重的情感在空氣中流淌。那不僅僅是君臣之間的忠誠,更像是一種在絕境中誕生的、超越了等級的、如同家人般的羈絆。
一種名為“凝聚力”的東西,在這冰冷的葬神淵底,悄然滋生,頑強(qiáng)地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