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入服的第一天,就破了三個規矩。
先是洛陽城外,見七人圍殺一名小號。他二話不說,斷劍出鞘——不是殺人,是斬斷了那七人的兵器。七把精鋼長劍齊刷刷斷作兩截,切口光滑如鏡。
“服務器禁止私斗。”為首者怒喝,“你是何人,敢壞規矩?”
“規矩是禁私斗,不禁除暴。”清風還劍入鞘,“你們七個,打人家一個,這叫斗?”
“他搶我boss!”
“證據。”
“我……”那人語塞。
清風轉向那瑟瑟發抖的小號:“你說。”
小號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聲音發顫:“我、我就路過……他們突然就開紅……”
“聽見了?”清風掃視那七人,“要么自己刪號,要么我送你們刪號。選。”
半個時辰后,論壇上多了個熱帖:《新人一劍斷七兵,是何方神圣?》
清風入服的第二天,去了交易行。
他看中一塊“寒鐵精英”,標價五千金。正要交易,旁邊擠來個錦衣胖子:“這鐵我要了,我出一萬!”
攤主眼睛一亮。按照服務器慣例,價高者得,天經地義。
清風卻按住胖子遞錢的手:“有個先來后到。”
“你誰啊你?”胖子瞪眼。
清風沒理他,只問攤主:“三日前,你在世界頻道求購此物,說急用救人。當時有人五百金賣你,你可記得?”
攤主臉色一白。
“那人現在如何了?”
“他、他弟弟手術做完了……”攤主聲音越來越小。
“所以你現在轉手賣五千?”清風笑了笑,“君子如風,是這么教的?”
胖子悻悻走了。攤主紅著臉,以原價五百金將寒鐵賣給清風。清風卻多給了兩千:“一碼歸一碼。急時受助,緩時當償。這是君子之道。”
第三天,清風上了論劍臺。
對手是服務器第一劍客“墨韻”——也就是當初在洛陽主持審判的那位武當高手。聽說來了個用斷劍的,他主動邀戰。
那一戰,觀者如山。
墨韻的太極劍圓轉如意,綿綿不絕;清風的斷劍卻只有三招:刺、削、斬。但就是這三招,逼得墨韻退了又退。
百招過后,墨韻劍勢陡然一變,化作漫天劍影——這是他壓箱底的絕學“萬劍歸宗”。
清風卻忽然收劍,閉目。
劍影臨身的剎那,他動了。不是格擋,不是閃避,而是迎著最凌厲的一道劍影,遞出了斷劍。
“叮——”
一聲輕響,漫天劍影消散。清風的斷劍,劍尖正點在墨韻的劍鍔上——那是“萬劍歸宗”唯一的破綻,全服無人知曉。
“你如何知道?”墨韻收劍,神色復雜。
“因為創這招的人,”清風睜眼,眼中掠過一絲痛楚,“當年就是死在這一招下。他臨終前告訴我,這招有個破綻,在劍鍔三寸處。”
“創招人是?”
“我師父。”
滿場寂靜。墨韻長揖到地:“受教了。”
清風還禮,轉身下臺。走了三步,忽然回頭:
“你這招,殺氣太重。太極之本,在生生不息。你心有不平,劍便有戾氣。”
墨韻渾身一震,如遭雷擊。
清風在服務器西郊竹林里搭了間茅屋。
他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在釣魚、砍竹、磨劍。但怪事漸漸多了起來。
先是有人在深夜見他獨自練劍,劍光過處,竹葉不落,卻在半空碎成齏粉——這是劍氣凝練到極致的表現。
又有人發現,他釣魚從不放餌,但總能釣上魚來。問他秘訣,他指指心口:“魚知我心誠。”
最奇的是那柄斷劍。有人趁他不在偷偷去看,手剛觸到劍柄,就覺寒意刺骨,仿佛有萬千劍氣在嘶吼。嚇得那人連滾帶爬逃出三里地。
“這人到底什么來頭?”論壇上議論紛紛。
只有墨韻知道些內情。那日論劍后,他托現實中的朋友,查到了三年前那場震動全服的“華山血案”。
十三位高手,一夜斃命。兇手劍法之高,駭人聽聞。唯一的幸存者清風,卻在那之后折劍退隱。官方記錄語焉不詳,只說是“門派內斗”。
“他若真是兇手,怎會來這君子如風?”墨韻皺眉。
“或許,”一個清冷的女聲忽然響起,“他正是來尋一處能束縛他的牢籠。”
墨韻回頭,見一白衣女子不知何時立于身后,面覆輕紗,只露出一雙秋水般的眸子。
“你是?”
“故人。”女子望著竹林深處那間茅屋,眼神復雜,“來還一筆債。”
雨夜,有人叩響了茅屋的竹門。
清風開門,門外站著個渾身濕透的少女,約莫十七八歲,懷里緊緊抱著個包裹。她抬頭,露出一張與年齡不符的、滿是風霜的臉。
“清風前輩,求您……救救我師父。”
她叫阿箐,是南疆五毒教弟子。三個月前,她師父“藍婆婆”遭人暗算,身中奇毒。全教上下束手無策,只因那毒是五毒教失傳百年的“相思斷腸”。
“此毒無解。”教中長老嘆息,“除非……找到當年創出此毒的那一脈傳人。”
阿箐千辛萬苦查到,創毒者的后裔,就在這君子如風服務器中。但具體是誰,無人知曉。她只能來求清風——這個服務器里,唯一可能幫她的人。
“我為何要幫你?”清風問。
阿箐咬了咬唇,從包裹里取出一物。那是一截焦黑的竹片,上面刻著兩行小字,字跡與清風茅屋門楣上的一模一樣:
“劍折心不折
月缺道常圓”
“這是我師父臨終前交給我的。她說,若將來遇到寫這字的人,就把竹片給他看。”阿箐淚水滾落,“師父說……您看了就懂。”
清風接過竹片,指尖摩挲著那些焦痕。忽然,他渾身劇震。
這焦痕……是雷火所致。而三年前華山之巔,他親眼看見一道天雷,將師父最心愛的那管紫竹洞簫,劈成這般模樣。
“你師父是……”
“她沒說名字。只說,當年欠您一條命,如今該還了。”阿箐跪了下來,“前輩,我師父一生救人無數,不該這般死去。求您……”
清風扶起她,只說了一個字:
“好。
找人的過程,比想象中更難。
相思斷腸一脈,百年前就已絕跡江湖。唯一的線索,是阿箐師父毒發時說的囈語:“白梅……開在血里……”
清風在服務器檔案館泡了三天三夜,翻遍了所有與“毒”“梅”“血”相關的記載。第四天凌晨,他盯著一行小字,瞳孔驟縮。
那是百年前的一樁江湖秘聞:五毒教有一叛徒,擅使“血梅毒”,中毒者渾身綻開梅花狀血斑,七日斃命。此人最后出現的地點,是江南白梅山莊。
而君子如風服務器里,恰好有個玩家,ID就叫“白梅莊主”。此人是個生活玩家,平日只愛種梅、釀酒、吟詩作對,從不參與江湖爭斗。服務器開服至今,他從未與人紅過臉。
“太干凈了。”墨韻沉吟,“干凈得不正常。”
兩人夜探白梅莊。莊內梅林如雪,暗香浮動。莊主是個溫文爾雅的中年文士,正在月下獨酌,見二人來訪,含笑相迎。
“清風大俠,墨韻道長,深夜光臨,寒舍蓬蓽生輝。”
清風不接話,只盯著他手中的酒杯。杯中酒液殷紅如血,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微光。
“莊主這酒,可是用梅上雪所釀?”
“正是。”白梅莊主微笑,“要嘗嘗么?”
清風忽然出手。不是攻向莊主,而是一掌拍向身旁一株老梅。梅樹應聲而裂,樹心里,赫然嵌著三具枯骨,骨上開滿梅花狀的血色斑點。
“血梅毒。”清風聲音冰冷,“百年絕跡的奇毒,會出現在一棵梅樹的樹心里?”
白梅莊主的笑容僵在臉上。片刻,他輕嘆一聲:“到底……還是被發現了。”
他放下酒杯,整了整衣冠:“不錯,相思斷腸一脈,確實在我手中。藍婆婆中的毒,也是我下的。但——”
他抬眼,眼中閃過一絲詭異的紅光:
“你們以為,我是為復仇?為野心?不,我是為了……救人。”
三十年前,白梅莊主還是個少年,名叫梅寒枝。
他家傳毒術,卻天性仁善,從不害人。直到那一年,瘟疫席卷南疆。他親眼看著父母、妹妹、全村老少在痛苦中死去,而自己研制的解藥,始終差了一味藥引。
“那藥引,是至親之人的心頭血。”梅寒枝聲音平靜,像在說別人的故事,“我妹妹臨死前,拉著我的手說:‘哥,用我的血吧。救一個,是一個。’”
他顫抖著劃開了妹妹的心口。
解藥成了,瘟疫止住了。他卻瘋了。從此隱姓埋名,把自己關在這白梅莊里,日復一日研究毒術——不是為了殺人,是為了找出一種方法,能讓人在必死時,少些痛苦。
“藍婆婆中的‘相思斷腸’,確實是我改良的版本。中毒者會沉睡七日,在美夢中逝去,無痛無苦。”梅寒枝望向清風,“你可知道,她為何會中此毒?”
清風搖頭。
“因為她來找我,求我給她這種毒。”梅寒枝一字一句,“她說,她得了絕癥,時日無多。不想讓徒弟看見她病痛的模樣,想走得體面些。”
阿箐如遭雷擊,癱坐在地。
“我給了她毒,也給了她解藥。只要在第七日子時服下解藥,便能醒來。”梅寒枝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瓶,“但她說,若她徒弟找來,就讓我考驗考驗——若那徒弟心中有怨、有恨、有執念,便不必給解藥。因為這孩子,還沒學會‘放下’。”
他走到阿箐面前,蹲下身,將玉瓶放在她掌心:
“這三日,我一直在觀察你。你為救師父,千里奔波,無怨無悔。甚至剛才,你得知真相時,眼中也只有痛,沒有恨。”
“你,配得上這解藥。”
藍婆婆醒了。
阿箐抱著師父哭成了淚人。梅寒枝站在梅樹下,靜靜看著,忽然對清風說:
“當年華山那件事,我知道真相。”
清風握劍的手一緊。
“殺你師父和十三同門的,不是峨眉派,也不是任何外人。”梅寒枝看著他,“是你師父自己。”
清風渾身一震。
“你師父修的是‘無情道’,需斬斷一切塵緣。他收了十三個徒弟,包括你,都是他成道的‘劫’。那一夜,他親手殺了十二個徒弟,只留你一人——因為你最像他,他想看你如何選。”
“你選了‘不殺’。所以他敗了,道心崩碎,自絕于華山之巔。”梅寒枝輕嘆,“那女子,不過是恰好在場,被你師父利用了而已。她遞你的那杯酒,是解藥——若非那杯酒,你早和你師兄們一起死了。”
清風呆呆站著,手中的斷劍“當啷”落地。
三年。他背著這罪與恨三年。他折劍,他退隱,他夜夜夢見師兄們血淋淋的臉。原來這一切,都只是個荒唐的局?
“你師父留了封信給我。”梅寒枝從袖中取出一封泛黃的信箋,“他說,若有一天你走出心魔,來到這君子如風,就把信給你。”
清風顫抖著展開信紙,上面只有八個字,筆跡癲狂如瘋:
“道不可道
子承吾劍”
他忽然大笑,笑出了眼淚。
原來師父到最后,還是把“道”傳給了他。不是無情道,是那個“劍可斷,道不可折”的道。是那個寧折不彎、問心無愧的道。
是君子之道。
七日后,清風在華山之巔,重鑄了那柄斷劍。
爐火熊熊中,他割破手腕,將自己的血滴入劍身。斷劍重續,劍名“不折”。
下山的路上,他遇到了墨韻。不,是墨韻在等他。
“要走了?”墨韻問。
“嗯。”
“去哪?”
“不知道。”清風望著遠山,“走到哪,算哪。”
墨韻沉默片刻,忽然說:“這服務器缺個監察使。不是管人,是鑒心。有人報名,但總覺得……少點什么。”
清風笑了:“你在邀我?”
“是。”墨韻認真道,“君子如風,不是讓人人都當圣人。是給那些犯過錯、走過彎路、心中有結的人,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就像你?”
“就像我。”墨韻坦然,“三年前,我也做過一件錯事,害了一個不該害的人。我來這里,是為了贖罪。”
兩人并肩立于山巔。遠處云海翻涌,長風過崗,吹得衣袂獵獵作響。
“我考慮考慮。”清風說。
“不急。”墨韻也笑,“這江湖很大,路還長。”
是啊,路還長。
清風最后看了一眼這片江湖。這里有人為名利廝殺,有人為情義赴死,有人守著陳年的秘密,有人等著遲來的原諒。
而風會記得,每一柄寧折不彎的劍,每一顆問心無愧的心,每一場春風化雨的重逢。
君子如風,穿山過海,不問歸期。
三年后,【君子如風】服務器入口的石碑上,多了兩行新字:
“入此門者,不必是君子。
出此門時,愿無愧于心。”
題字人: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