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玉婷的親事像一塊投入陸家沉寂池塘的石頭,激起的漣漪久久未平。
王氏愁眉不展,既怕錯過劉家這門還算體面的親事,又憂心女兒那“心里有人”的驚人之語。
陸景明則依言暗中派人去查探那大相國寺寒門學子的底細,一時間還未有回音。
整個陸家,唯有頤壽堂因遠離主宅,暫時還算寧靜。
但蘇清歡知道,這事關小姑子的終身,她既已應下陸景明,便不能置身事外。
這日,蘇清歡尋了個由頭,帶著新制的幾樣清爽可口、適合夏末秋初的糕點回到主宅。
她先去了王氏房中寬慰一番,言語間并未直接替陸玉婷開脫。
而是委婉提及女子婚姻若不合心意,恐成怨偶,反累及兩家,勸王氏稍安勿躁,待查明情況再行定奪。
王氏見她言辭懇切,句句在理,心中焦躁稍緩,嘆道:“我也知強扭的瓜不甜,只是……唉,這丫頭,真不讓人省心。”
從王氏處出來,蘇清歡便徑直去了陸玉婷的閨房。
房門緊閉,丫鬟翠翠守在門外,一臉為難。
蘇清歡示意翠翠退下,輕輕叩門:“玉婷,是我,蘇清歡。”
里面寂靜無聲。
蘇清歡也不急,只隔著門扉,聲音平和地說道:“我?guī)Я诵伦龅暮苫ㄋ趾托尤史鹗郑鸲荒仯憧梢獓L嘗?
若不吃,我便拿去給頤壽堂的陳老東家了,他近日正念叨口淡。”
片刻,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
陸玉婷紅腫著眼睛站在門后,臉色憔悴,卻依舊強撐著那點傲氣,瞥了一眼蘇清歡手中的食盒,悶聲道:“……進來吧。”
蘇清歡步入房中,將食盒放在桌上。
房間布置得精致,卻透著一股壓抑。
她沒有立刻提及親事,而是打開食盒,將造型別致的糕點一一取出。
“嘗嘗看,頤壽堂的張廚娘新琢磨的方子,用了些蜂蜜,未用太多豬油,清爽些。”
陸玉婷遲疑了一下,終究是年輕,抵不住精巧點心的誘惑,拿起一塊荷花酥,小口咬了一下。
酥脆香甜的口感讓她緊繃的神色略微松弛。
蘇清歡這才緩緩開口,目光落在窗外的一叢翠竹上,語氣帶著幾分不經意的感慨。
“這女子的一生,困于深閨,長于父兄羽翼之下,最終歸宿,亦多半系于父母之命。
能像玉婷你這般,心中有所想,有所慕,敢于說出來,已是難得。”
陸玉婷吃糕點的動作一頓,猛地抬頭看她,眼神驚疑不定,帶著戒備:“你……你什么意思?是來替母親做說客的?”
蘇清歡轉過頭,迎上她的目光,坦然道:“非也。
我只是覺得,你有勇氣反抗不想要的,這份心氣,比許多逆來順受的女子強得多。”
陸玉婷愣住了,似乎沒料到蘇清歡會這么說。
其實她一開始也挺瞧不起庶女出身的蘇清歡。
雖然不像大姐那么討厭她,但她也覺得挺丟人的。
尤其是爹爹還沒去世那幾日,他們陸家還是汴京高門大家,她還怕被小姐妹們嘲笑。
她一直以為這個嫂嫂要么懦弱可欺,要么精明算計,卻從未想過她會認同自己這離經叛道的想法。
“你……你不覺得我不守規(guī)矩?”
她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確定。
“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蘇清歡淡淡道,“只是,光有反抗的心氣還不夠,更要有為自己選擇負責的智慧和能力。
你可知,你心中那人,姓甚名誰?
家住何方?品性如何?家中還有何人?
他日若真有機會,你與他可能經受住柴米油鹽、世俗眼光的考驗?”
一連串的問題,如同冷水潑在陸玉婷頭上。
她張了張嘴,臉色白了又紅。
她只知道那人姓柳,在大相國寺苦讀。
模樣清俊,氣質儒雅,她偶爾幾次隔窗遠眺,或是丫鬟遞送點心時遠遠一瞥,哪里知道這許多?
“我……我……”
她囁嚅著,答不上來。
蘇清歡見她如此,心中了然。
這不過是少女懷春的朦朧好感,未經世事,脆弱得不堪一擊。
“玉婷。”
蘇清歡語氣溫和卻堅定,“婚姻大事,關乎你一生。
你若真想爭取,就不能只憑一時沖動。
至少,要弄清楚對方是否值得你托付終身,也要想清楚,若選擇了他,你可能要面對的清貧生活、外人非議,你是否真的能夠承受。”
陸玉婷怔怔地聽著,這些話,從未有人對她說過。
母親只會講門當戶對。
大姐只讓她找個有權有勢的大家好姐妹之間互相幫扶。
兄長往日也只知玩樂,何曾與她說過這些肺腑之言?
她看著蘇清歡平靜而真誠的臉,心中那點因往日刁難而產生的隔閡,似乎在慢慢消融。
“那……那我該怎么辦?”
她下意識地問道,語氣里帶上了一絲依賴。
“等。”
蘇清歡道,“等你兄長查清那柳姓學子的底細。若他真是品性端方、勤勉上進的君子,未必沒有轉圜之機。
屆時,再徐徐圖之,總好過你現在這般激烈反對,惹得母親傷心,也讓自己陷入被動。”
陸玉婷沉默了很久,終于輕輕點了點頭。
離開陸玉婷的房間時,蘇清歡知道,這位小姑子心中的堅冰,已裂開了一道縫隙。
她并非要慫恿陸玉婷私定終身,只是希望她能更理智地看待自己的情感和未來,無論最終選擇如何,都能少些遺憾。
回到頤壽堂,已是傍晚。
剛進院門,便見陸景明站在那株海棠樹下,似乎在等她。
“如何?”
他開門見山。
蘇清歡將方才與陸玉婷的談話大致說了一遍,略去了自己那些驚世駭俗的言論,只道安撫住了玉婷,讓她愿意等待調查結果。
陸景明聽完,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復雜。
他沒想到,她真能說服那個倔強的妹妹。
“有勞。”
他再次說道,這次的聲音清晰了許多。
他頓了頓,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錦盒,有些生硬地遞過來,“……順手買的,放著無用。”
說完,不等蘇清歡反應,便將錦盒塞進她手里,再次轉身快步離去,耳根在夕陽余暉下泛著可疑的紅色。
蘇清歡低頭,打開錦盒,里面是一對做工精致的珍珠耳墜,珠子不大,卻圓潤光澤,樣式簡潔雅致。
這絕非順手能買到的尋常之物。
她握著微涼的錦盒,看著那人幾乎可稱得上是狼狽的背影。
再想起今日陸玉婷那依賴的眼神。
心中那片原本只為事業(yè)而留的堅硬角落,似乎又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這陸家的水,是越來越深了。
而她,似乎也在不知不覺間,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