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趙野依舊按時前往御史臺坐班。
他如常翻開案頭堆積的卷宗,其中夾雜著不少同僚私下傳閱的風聞札記。
御史臺本是消息薈萃之地,捕風捉影、彈劾攻訐之辭比比皆是,若存心羅織,朝中幾無完人。
趙野隨手翻閱,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直至午時,忽聞堂外一陣喧嘩。
只見一名身著緋袍的官員昂然而入,身后跟著十余名開封府衙役,腰佩鐵尺,神色肅穆。
值房內頓時鴉雀無聲,眾人面面相覷,心中皆道:定是昨日毆斗之事發作,官家遣人來拿趙野問罪了!
幾個平日與馮弘交好的御史當即迎上前去,指著趙野值房方向高聲道:“天使明鑒,那趙野便在里頭!昨日便是他目無綱紀,毆傷同僚!”
說罷便引著眾人直趨趙野座前。
趙野見這陣仗,心頭也是一緊。
暗忖:不至于吧?打個架!
難不成要下獄問罪?
正驚疑間,那緋袍官員已展開一卷黃綾敕牒,朗聲道:“御史臺監察御史里行趙野接旨!”
趙野連忙整衣正冠,躬身長揖:“臣趙野恭聆圣諭。”
但聞宣旨官聲音清越,字句鏗鏘:
“敕曰:監察御史里行趙野,風聞奏事,糾劾不避權貴。
據察馮弘恃勢壓民、枉法納妾等事,皆屬實跡。朕念爾忠悃,特擢為朝請郎、守殿中侍御史,仍充館閣校勘。
爾其益礪操守,毋負委任。
故茲詔示,想宜知悉。熙寧二年八月十七日。”
旨意宣畢,滿堂寂然。
眾御史目瞪口呆——非但未遭貶斥,反得連遷兩階!
寄祿官升至從七品朝請郎,職事官晉為殿中侍御史,更兼館閣清要之職!
這趙野何時竟密奏了馮弘罪狀?
至于趙野。
整個人僵在原地。
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幾個字在來回沖撞。
朝請郎。
殿中侍御史。
館閣校勘。
怎么回事?
他不是應該被拿下問罪嗎?
他不是應該被革職查辦,然后灰溜溜地滾出汴京城嗎?
他明明只是打了馮弘一頓,別的什么事也沒干。
什么舉報,什么有功?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整個值房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些方才還指著趙野,準備看他好戲的御史們,此刻臉上的表情,像是見了鬼。
他們張著嘴,看看那名宣旨的緋袍官員,又看看木樁一樣杵在那里的趙野,眼神里全是茫然。
而就在這時,那宣旨的官員臉上露出一抹笑容,他將手中的黃綾敕牒往前遞了遞。
“趙侍御,該接旨了。”
一聲“趙侍御”,將趙野從混沌中驚醒。
他看著那圣旨,只覺得那東西燙手得厲害。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萬千思緒,邁著有些僵硬的步子,上前兩步。
伸出雙手。
“臣……領旨謝恩。”
宣旨官員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收回手,卻沒有立刻轉身離開。
他目光掃過堂內眾人,臉上的笑容斂去,換上了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情。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陡然拔高。
“官家還有口諭!”
值房內眾人聞言,心頭又是一跳,連忙躬身肅立。
只聽那官員朗聲道。
“馮弘身為御史,不知監察百官,反倒濫用職權,欺壓良善,強納民女,敗壞朝綱!官家聞之震怒,特旨將其押送開封府,交府尹嚴加審問!”
“馮弘可在御史臺?”
一個角落里,響起一個怯生生的聲音。
“回……回稟上官,馮御史……不對,馮弘今日告了假,并未當值。”
說話的是一個年輕的御史,他低著頭,不敢與任何人對視。
宣旨官員聞言,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
他轉過身,對著身后的開封府衙役一揮手。
“去馮府拿人。”
“喏!”
十余名衙役轟然應諾,轉身便跟著那緋袍官員,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御史臺。
腳步聲遠去,值房內卻依舊死一般的寂靜。
留下滿屋子的御史,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大氣都不敢出。
馮弘完了。
這個念頭,同時出現在所有人的腦海里。
強納民女,敗壞朝綱,這罪名一旦坐實,最少也得流兩千里。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個剛剛還被他們當成瘋子傻子的人,此刻正拿著晉升的圣旨,成了他們的頂頭上司之一。
殿中侍御史,雖然品階不高,卻是實實在在的職事官,有糾彈百官之權。
更何況,他還兼著館閣校勘的清要之職,這代表著他已經是官家眼中的“自己人”。
短暫的寂靜過后,終于有人反應了過來。
一個平日里與馮弘素有嫌隙的御史,臉上最先堆起笑容,他快步走到趙野面前,深深一揖。
“恭喜趙侍御!賀喜趙侍御!”
他的聲音打破了值房里的寧靜。
“趙侍御年紀輕輕,便身居要職,真乃我輩楷模!”
有人帶了頭,其余的人也立刻醒悟過來。
“是啊是啊,趙侍御此番為民除害,我等佩服之至!”
“往后還請趙侍御多多提攜!”
“下官早就看那馮弘不是個東西,仗著有新黨撐腰,在臺里橫行霸道,今日終遭報應,大快人心!”
一時間,恭維之聲,不絕于耳。
方才那些還想看他笑話的人,此刻一個個笑臉相迎,言辭懇切,仿佛他們與趙野是多年至交,早就看好他一般。
趙野被這群人圍在中間,只覺得頭暈目眩。
他手里攥著那卷圣旨,臉上不得不擠出笑容,應對著這些虛偽的面孔。
“各位同僚客氣了。”
“不敢當,不敢當。”
“分內之事,何足掛齒。”
他嘴里機械地回應著,心里卻在瘋狂地吶喊。
我不要升官啊!
我不要當什么侍御史!
我的富家翁系統呢!我的宅子丫鬟呢!
我只想被貶官,怎么就這么難!
他看著眼前一張張諂媚的笑臉,只覺得這個世界荒誕到了極點。
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
他明明每一步都踩在被貶官的雷點上。
朝堂頂撞皇帝,有了。
公廨毆打同僚,有了。
兩件掉腦袋的大罪湊在一起,最后的結果,竟然是連升兩級。
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趙野臉上笑著,心中卻是一片苦澀。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卯足了勁,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拳手,渾身的氣力,都泄了個干凈。
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
這個破官,他一天也不想當了。
必須想個別的辦法,一個更直接,更有效,更能讓官家震怒,讓他萬劫不復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