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尖細的嗓音喊出“退朝”二字,垂拱殿厚重的殿門隨之開啟。
殿內百官躬身行禮,待御座上的身影消失在側門后,才直起身子,各自松了一口氣。
當值的御史高聲維持著秩序,官員們依品級高低,開始有序退出大殿。
司馬光、文彥博、富弼幾人走在一處,彼此交換著眼神,誰也沒有先開口。
直到腳步邁出殿門,沐浴在午后的陽光下,司馬光才將身體稍稍湊近文彥博,聲音壓得極低。
“文公,方才殿上那人,可是你門下的?”
文彥博腳步不停,眼皮都沒抬一下,只從鼻子里哼出一聲。
“君實說笑了。這等人物,我可不敢用。”
旁邊的富弼也搖了搖頭,臉上還帶著一絲未消的驚悸。
“確實。此子言語,已是奔著殺身之禍去的。我等門下,斷然尋不出這般不要命的莽夫。”
司馬光聽罷,眉頭反而鎖得更緊了。
他心中奇怪,不是他們的人,那會是誰?
今日趙野這番驚天動地的話,若是放在平日,他們連出言附和的膽子都沒有。
可眼下不同,王安石的新法如同一把火,眼看就要燒到所有人的身上。
趙野這么個無名小卒跳出來,做了第一個沖鋒的死士,還把呂惠卿那幫人說得啞口無言,這份功勞,不能白費。
無論如何,這個人,必須保下來。
文彥博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輕聲開口。
“既然是御史,那便歸御史臺管。去問問晦叔,不就清楚了。”
話音剛落,幾人回頭,正看到御史中丞呂公著一臉陰沉地跟在后面。
呂公著此刻的臉色,比吃了黃連還苦。
他到現在腦子里還是一團亂麻。
自己手底下什么時候出了這么一號人物?
張嘴就是大宋要亡,閉嘴就敢說官家會成亡國之君。
若不是如今他與王安石關系還不錯,且配合王安石在御史臺安排人員進來。
官家怕是得以為是他指使的!
呂公著越想越是心煩,他打定主意,等會兒一回到御史臺,就把那個叫趙野的叫來,好好問個清楚。
正在他思索間,文彥博幾人已經停下腳步,轉身迎了上來。
“晦叔,留步。”
呂公著停下腳,對著幾人拱了拱手。
“文公,富公,君實。”
司馬光性子最急,直接開口問道。
“晦叔,你臺里那位趙御史,究竟是何方神圣?今日可真是讓我等開了眼界。”
呂公著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君實莫要取笑老夫了,老夫也是一頭霧水。臺里幾百號人,平日里只看得到那些熟面孔,這個趙野,若非今日,我甚至都想不起有這么個人。”
跟在呂公著身后的一個侍御史見狀,連忙上前一步,躬身說道。
“回稟諸位相公,下官對此人略知一二。”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侍御史不敢怠慢,清了清嗓子回話。
“此人名趙野,字伯虎,乃是蜀地嘉州人士,治平四年的進士。去年冬才調入御史臺,任監察御史里行之職。”
他略作停頓,似乎在回憶。
“下官與他打過幾次交道,此人為人還算穩重,只是性子孤僻了些,又十分肛烈,不喜與人結交。故而在臺里,相熟之人確實不多。”
蜀地人士,性格肛烈。
司馬光幾人聽完,心中更是疑竇叢生。
這趙野的背景清白得不像話,完全看不出是哪一派的人。
司馬光心中念頭急轉,隨即臉上露出笑容,對著呂公著發出了邀請。
“晦叔,文相,富公,今日之事,頗多蹊蹺。不如去我班房暫坐片刻,我那剛得了些新茶,正好一同品品,也商議一下此事。”
呂公著腳下頓了頓,臉上現出猶豫之色。
他與司馬光等人私交不錯,但在變法一事上,他始終保持著中立,既不明確支持,也不公開反對。
如今司馬光相邀,意圖不言自明。
他目光掃過司馬光,又看了看面帶微笑的文彥博,最后還是點了下頭。
“也好。”
司馬光見狀,心中一喜。
呂公著雖是中立,可王安石的青苗法,一樣觸及了他呂家的利益。
若是能借此機會,將這位御史中丞,名義上的百官之首,拉攏到自己這邊來,那對抗新法的把握,便又多了幾分。
……
另一邊,呂惠卿、鄧綰幾人正圍著王安石,臉上寫滿了不解和焦急。
“王相,這究竟是為何?”
呂惠卿忍不住先開了口,聲音里滿是憋屈。
“那趙野分明是沖著我們來的,言辭惡毒,幾與謀逆無異!官家本已動怒,您為何要替他求情?這不是放虎歸山嗎?”
鄧綰也在一旁附和。
“是啊,相公。今日不借此機會嚴懲此獠,日后朝中言官,豈不人人效仿?我等新法推行,必將步步維艱。”
王安石看著他們急切的模樣,只是緩緩搖了搖頭,正要開口解釋。
一個內侍卻邁著小碎步匆匆趕來,在他面前躬身行禮。
“王相公,官家有旨,請您即刻往福寧殿覲見。”
王安石聞言,對幾人擺了擺手。
“你們先回值房,莫要多議。我去去就來。”
說完,他便整理了一下衣冠,跟著那內侍,朝福寧殿的方向走去。
……
福寧殿內,熏香裊裊。
趙頊正坐在御案后,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桌面,發出沉悶的聲響。
見到王安石進來,他抬了抬手。
“介甫,坐。”
“謝官家。”
王安石依言坐下。
趙頊停下敲擊桌面的手指,身子微微前傾,目光直視著王安石,開門見山地問道。
“介甫,你今日在殿上,為何要保那個趙野?朕本想殺雞儆猴,為你掃清推行新法的障礙。”
王安石神色平靜,拱手回道。
“官家,言官可殺,天下士子之心不可殺。”
“今日因言獲罪,殺了一個趙野,明日便會有千百個張野、李野站出來。堵得住朝堂之口,卻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屆時,天下士子皆會為他鳴不平,人人都會議論官家剛愎自用,不納忠言。于官家圣名有損,于新法推行,更是百害而無一利。”
趙頊聽著,眉頭漸漸舒展開來,他明白王安石的意思。
王安石繼續說道。
“況且,臣以為,還有其二。”
“那趙野所言,雖有危言聳聽之嫌,卻也并非全無道理。”
這話一出,趙頊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哦?連介甫也認為他說的有理?”
王安石重重地點了點頭。
“青苗法之本意,在于惠民,在于與豪強爭利。但推行到地方,經由層層官吏之手,若無萬全之策,確有可能出現他所說的那般,官吏為求政績而強行攤派,良法變為惡政,最終苦的還是百姓。還有災年還貸...”
他坦然承認。
“臣之前,一心只想著如何盡快推行新法,富國強兵,于這些細節之處,確是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