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刑院正堂內,光線昏沉。
蘇頌放下手中的茶盞,目光落在趙野那張年輕且無所畏懼的臉上。
他手指輕輕叩擊著桌面,發出篤篤的聲響。
“趙侍御,既然選定了李巖,那你打算從哪查起?”
趙野聞言,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兩條腿很自然地伸直,一副混不吝的模樣。
“這還不簡單?”
他伸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嘴角咧開一個森然的弧度。
“派幾個身強力壯的禁軍,把李巖那廝捆了。然后拖到刑房里,各種刑具給他上一頓。”
“我就不信他是鐵打的。只要這一套流程走下來,別說是私鑄銅錢,就是說他想謀朝篡位,他也得乖乖畫押。”
“胡鬧!”
蘇頌臉色瞬間一黑,手里的茶蓋重重地扣在茶碗上,發出一聲脆響。
“趙侍御,此處是審刑院,不是閻羅殿,莫要開這種玩笑!”
老頭子顯然是被氣到了,胡子都抖了兩下。
“李巖如今雖有瀆職弄權之嫌,但他還是朝廷命官,是正兒八經的從三品刑部侍郎!不是街邊的潑皮無賴!”
“大宋律法嚴明,刑不上大夫雖非鐵律,但對官員用刑,必須經過重重審核,還得有官家的御筆朱批。”
“你這般做法,那是濫用私刑!是知法犯法!”
蘇頌瞪著眼睛。
“你若是敢這么干,不用別人開口,老夫先讓人把你拿下!”
趙野看著蘇頌那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樣,心里暗笑。
這老頭,還真是個方正君子。
他當然知道不能直接動刑,大宋對士大夫的優待那是出了名的。
他這么說,純粹就是想試探一下蘇頌的底線,看看這老頭能配合自己瘋到什么程度。
“行行行,蘇知院消消氣。”
趙野坐直了身子,收起了臉上那副吊兒郎當的表情,雙手一攤。
“下官也就是活躍一下氣氛,看您老剛才一直板著臉,怕您憋壞了。”
蘇頌哼了一聲,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既然不能動刑,那是河北大名府的案子,那就去趟大名府唄。”
趙野手指在桌案上那個寫著李巖名字的卷宗上點了點。
“案發地在大名府,人證物證都在那邊。我不信李巖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那個被冤死的張順,家里那么大的產業,酒樓、客棧、田產,總有跡可循。”
說到這,趙野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他轉頭看向蘇頌。
“蘇知院,刑部跟大理寺配合復查的人,什么時候能到?”
蘇頌拿起茶水抿了一口,潤了潤剛才喊啞的嗓子。
“官家旨意剛下,他們也需要選拔人手,交接公務。老夫估摸著,怎么也得明后天吧。”
“還要明后天?”
趙野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手指在桌面上急促地敲擊著。
“太慢了。”
“兵貴神速。咱們在朝堂上這么一鬧,李巖只要不傻,肯定知道咱們要拿他開刀。”
“他在刑部經營多年,在大名府肯定也有眼線。”
“兩天時間,足夠他傳信去大名府,讓人銷毀證據。”
趙野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兩步。
“萬一李巖不單單只是為了弄權瀆職,博取政績。萬一那個富商張順就是他故意弄死的,那些消失的張順家產,此刻就在李巖或者他親信的私庫里……”
蘇頌放下茶盞,打斷了他。
“趙侍御,慎言。”
“李巖如今還是三品大員,朝廷重臣。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你這般揣測,有些過了。”
“咱們查案,講究的是證據。”
“過了?”
趙野猛地停住腳步,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盯著蘇頌。
“蘇知院,恕下官直言。李巖如今在我眼中,那就是犯罪嫌疑人!”
蘇頌一愣。
“犯……什么人?”
這個詞太新鮮,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犯罪嫌疑人!”
趙野加重了語氣,雙手撐在書案上,給蘇頌科普這個超前的概念。
“只要案件存疑,只要證據指向他,不管他身上穿著紫袍還是紅袍,不管他頭戴烏紗還是草帽,在查清楚之前,他就是有作案嫌疑的人!”
“既然是嫌疑人,我們作為調查方,那就可以合理的懷疑一切!”
“有罪推斷,懂嗎?”
蘇頌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
趙野有些無奈,只能換種說法。
“就是咱們先假設他有罪,假設他就是那個貪贓枉法、謀財害命的兇手!然后順著這個假設去找證據!”
“這個案子,李巖本身就存在重大的嫌疑,證據鏈條缺失,邏輯不通,為何不能做有罪推斷?”
“您若只是把這個案件當做普通的、無心的瀆職案來處理,慢吞吞地走程序,講規矩。”
趙野直起腰,指了指桌上那堆積如山的卷宗。
“那一百多個案子,七十二個官員,咱們查到猴年馬月去?”
“怕是等咱們查到一半,證據早就被毀光了,人也都跑沒影了!”
蘇頌聞言,看向趙野。
他眼中的驚訝掩飾不住。
這個年輕人嘴里總是蹦出些新奇的名詞,什么“犯罪嫌疑人”,什么“有罪推斷”。
雖然聽著有些離經叛道,不合圣人教誨的“寬仁”之道。
但仔細一想,卻又透著一股子直指核心的犀利。
若是真按趙野這法子辦,效率確實會高上許多。
只是……
蘇頌在心里嘆了口氣。
這法子太剛猛,太霸道,也太容易折斷。
他看著趙野,眼神變得有些復雜,既有對后生可畏的欣賞,也有對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無奈。
“趙侍御。”
蘇頌沉吟了一會兒,緩緩開口。
“你有沒有想過后果?”
趙野挑了挑眉。
“后果?什么后果?查清真相,還百姓公道,能有什么后果?”
蘇頌搖了搖頭,站起身,走到趙野身邊。
“你太年輕了。”
“你只看到了案子,沒看到案子后面的人。”
“若這七十二名官員確實有問題,或者就按你剛才說的,合理懷疑一切,假設他們都是故意做的冤案。”
“那一旦這蓋子揭開了,遞上去,影響有多大,你知道么?”
蘇頌伸出手,指了指門外,那是皇宮的方向。
“這七十二人,涵蓋了刑部、大理寺、御史臺、開封府。”
“若是都查實了,他們該怎么辦?全部罷官?全部流放?”
“這大宋的刑獄衙門,還要不要轉了?”
蘇頌的聲音低沉,透著一股子寒意。
“若他們為了自保,再攀咬其他人呢?”
“官場之上,盤根錯節。這七十二人背后,有恩師,有同年,有姻親。”
“若是拔出蘿卜帶出泥,涉案人數怕是不少于幾百人,甚至更多。”
“屆時朝廷動蕩,百官人人自危,政令不通。”
“官家要怎么辦?”
蘇頌轉過頭,直視趙野的雙眼。
“而你,作為揭開這個蓋子的人,得罪了那么多人,你該如何?”
“哪怕官家想保你,保得住一時,保得住一世嗎?”
“滿朝文武都會視你為仇寇,你會成為眾矢之的。”
“那你認為,你還能在這官場上待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