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野低頭扣著指甲縫里的泥。
而在他腳邊,張文嘴如同機(jī)關(guān)槍一樣叫喊著,身子像條蛆一樣在黃土里扭動。
其余的官員,鄒良瑞、祝君謙等人,也都跟待宰的豬羊一般,被五花大綁,跪成了一排。
“吵死了。”
趙野抬起頭,看了一眼旁邊按刀肅立的皇城司親從官。
“把嘴都堵上。”
“尤其是那位張知府,勁兒挺大,多塞點(diǎn)。”
“喏!”
幾名親從官上前,粗暴地掰開那些官員的嘴,將早已準(zhǔn)備好的麻布團(tuán)狠狠塞了進(jìn)去。
世界終于清靜了。
趙野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轉(zhuǎn)頭看向一旁的張世謙。
張世謙此刻正看著那一排昔日的同僚,神色復(fù)雜。
“張漕司。”
趙野喊了一聲。
張世謙回過神,連忙拱手。
“奉使有何吩咐?”
趙野指了指不遠(yuǎn)處那座巍峨的大名府城池。
“進(jìn)城吧。”
趙野嘴角勾起一抹笑。
“派人去敲鑼打鼓,從進(jìn)城門開始就喊。”
“讓全城百姓都出來。”
“就說朝廷派人來給他們做主了,讓他們都來看看這幫吸血蟲的下場。”
張世謙聞言,眉頭猛地皺了起來。
他看了一眼那些狼狽不堪的官員,有些猶豫。
“奉使。”
“這……是否過了些?”
“這些人雖身犯重罪,但畢竟還沒經(jīng)過三司會審,也未定罪。”
“如此游街示眾,這可是羞辱斯文,一旦傳回汴京,怕是……”
趙野揮了揮手,直接打斷了他的話。
“張漕司。”
“這是上諭。”
張世謙張了張嘴,剩下的話全被堵在了喉嚨里。
他看著趙野那雙沒有任何玩笑意味的眼睛,心里嘆了口氣。
官家?
官家真的會下這種不留體面的旨意?
但他不敢問,也不能問。
銀牌在此,趙野的話就是圣旨。
“臣……”
張世謙深深一揖。
“遵命。”
……
兩刻鐘后,大名府。
這座北宋陪都,此刻徹底沸騰了。
銅鑼聲、鼓聲,吆喝聲,把整座城市的死氣沉沉撕開了一個口子。
貢院門口的廣場上,本來是士子們等待入場考試的地方,如今卻被圍得水泄不通。
黑壓壓的人頭,一眼望不到邊。
這些人大多是城內(nèi)的百姓,還有那些滯留在城中無法離開的流民。
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但此刻那雙原本麻木的眼睛里,卻閃爍著一種名為仇恨和快意的光芒。
廣場中央,十幾輛囚車一字排開。
張文、鄒良瑞、祝君謙……這些平日里在大名府呼風(fēng)喚雨、出門都要凈街的大官人。
此刻正像牲口一樣被關(guān)在木籠子里。
官帽沒了,頭發(fā)散了,那一身緋紅、慘綠的官袍上沾滿了塵土和馬糞。
嘴里塞著破布,只能驚恐地看著下面那些他們平日里視如草芥的百姓。
趙野站在貢院高高的臺階上。
他手里拿著一個不知從哪找來的鐵皮大喇叭,。
趙野舉起喇叭,放到嘴邊。
“喂——”
聲音經(jīng)過鐵皮的擴(kuò)音,變得有些失真,但足夠響亮,在大名府的上空回蕩。
下面的嘈雜聲漸漸小了下去。
幾萬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臺階上那個年輕的綠袍官員。
趙野看著下面那烏泱泱的一片。
深吸了一口氣。
“河北的鄉(xiāng)親父老們。”
趙野的聲音有些低沉。
“我來晚了。”
“你們……受苦了。”
這一句話,就像是一顆火星子掉進(jìn)了干柴堆。
人群瞬間騷動起來。
“哇——”
不知是誰先哭出了聲。
緊接著,哭聲連成了一片。
那是壓抑了幾個月,甚至幾年的委屈。
那是看著親人餓死、看著家園荒蕪的絕望。
不少老人直接癱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嚎啕大哭。
“蒼天啊!終于有人來說句人話了!”
“我那苦命的兒啊!你死得早啊!沒等到這一天啊!”
嗚咽聲,哭泣聲,此起彼伏,聽得人心里發(fā)酸。
站在趙野身后的張世謙,眼眶也不由得紅了,他轉(zhuǎn)過頭,偷偷抹了一把眼淚。
趙野舉著喇叭,等哭聲稍微小了一些,才接著喊道。
“朝廷沒有忘記你們!”
“官家也牽掛著你們!”
趙野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子悲憤。
“此次來河北之前,官家找我說話。”
“每每提起河北大旱,提起河北的百姓,官家都忍不住落淚!”
“官家說,朕對不起河北的百姓啊!”
“朕在汴京錦衣玉食,卻不知道朕的子民在這邊吃糠咽菜,甚至連糠都吃不上!”
“官家說,朕恨啊!恨這些貪官污吏,居然瞞了朕這么久!居然讓朕成了瞎子,成了聾子!”
下面的百姓聞言,一個個瞪大了眼睛,臉上滿是震驚。
官家哭了?
那個住在汴京城里,像神仙一樣的官家,居然為了他們哭了?
“官家……官家沒忘記我們啊!”
“嗚嗚嗚,官家圣明啊!”
有人跪了下來,朝著汴京的方向磕頭。
“官家心里有我們啊!”
趙野看著下面跪倒一片的百姓,心里嘆了口氣。
官家哭沒哭?
應(yīng)該是沒哭的。
趙頊現(xiàn)在估計正為了國庫里的錢發(fā)愁。
哪有空為了這群不認(rèn)識的百姓哭?
但趙野必須這么說。
這不僅是為了安撫百姓,更是為了給趙頊下套。
這是陽謀。
這大名府幾萬百姓,再加上之前魏縣的,這張嘴一傳十,十傳百。
不用半個月,整個河北路都會知道“官家為河北百姓落淚”的故事。
到時候,這頂“愛民如子”、“千古圣君”的高帽子,就死死地扣在趙頊頭上了。
趙頊想摘都摘不下來。
為了維持這個形象,這河北路的災(zāi)后重建,趙頊就算是從牙縫里省錢,也得把錢撥下來。
不然,這戲就穿幫了,這圣君的名頭就戴不穩(wěn)了。
趙野放下喇叭,揉了揉有些發(fā)酸的手腕。
火候差不多了。
該上正菜了。
他舉起手,猛地指向身后那十幾輛囚車。
“鄉(xiāng)親們!”
“官家心里苦啊!官家是被這些人給蒙蔽了!”
趙野指著張文那張慘白的臉。
“就是他們!欺上瞞下!貪污賑災(zāi)糧!逼得你們賣兒賣女!”
“我此次來河北,一路上看著路邊的白骨,看著你們的慘狀,心里憋了一團(tuán)火。”
“我想了一首詞,名為流民恨!”
“想請大家品鑒品鑒!”
下面的百姓都愣住了。
連站在一旁的張世謙和凌峰也都愣住了。
這個時候?
念詞?
還要讓這幫大字不識幾個的百姓品鑒?
這莫不是瘋了?
趙野沒有理會眾人的詫異。
他舉起喇叭,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崩出來的。
“饑民流,難民流。”
“流到溝壑死便休!”
“白骨……誰人收?”
這幾句詞,大白話,沒用什么典故。
但卻能讓人瞬間感受到河北的慘狀。
“嗚哇——”
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這詞,說的就是他們啊!
誰家沒死人?誰家沒把親人的尸骨扔在亂葬崗,扔在溝里?
那白骨,沒人收啊!
張世謙身子猛地一顫,低下了頭。
這是自己治下的河北啊。
白骨誰人收?
這是在打他的臉,也是在打大宋朝廷的臉啊。
趙野的聲音還在繼續(xù),越來越高亢,越來越憤怒。
“吏亦豺!官亦猱!”
“刮盡民膏肥己裘!”
“此恨……實(shí)難休!”
“這首詞,覺得怎么樣?”
趙野自問自答。
“應(yīng)該還行。”
“但!”
趙野看著下面那雙雙已經(jīng)噴出火來的眼睛。
“我覺得這兩句還不夠!”
“我還想再填一句!”
趙野深吸一口氣,隨后聲音拔高。
“志欲酬!誓欲酬!”
“滌盡九州人間垢!”
“恨雪……方收!”
“轟!”
這最后一句,徹底引爆了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