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同指間沙,抓不住,流得快。
又是幾日的光景,在汴京城那永不停歇的喧囂聲中,一晃而過。
這幾日,汴京城的官場上倒是難得的清凈。
審刑院,二堂偏廳。
知審刑院事蘇頌,正端坐在案后,手里捧著一杯熱茶,眉頭卻微微蹙著,似乎在思索著什么難以決斷的難事。
在他面前,并排站著兩名身穿綠袍的年輕官員。
這兩人垂手肅立,腦袋耷拉著,一副受氣包的小媳婦模樣。
左邊是刑部主事孫進;右邊是大理寺評事錢通。
沒錯,就是之前配合趙野復核案件的兩位倒霉蛋。
“咳。”
蘇頌放下茶盞,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屋內的沉寂。
他抬起頭,目光在兩人臉上掃了一圈,語氣頗為語重心長。
“剛才老夫說的話,你們都記下了么?”
兩人身子一顫,連忙拱手作揖,動作整齊劃一。
“回蘇知院,下官記下了。”
蘇頌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揉有些發脹的眉心。
“此次去河北,非同小可。”
“那是三司會審的大案,官家盯著,朝廷盯著,百姓也盯著。”
“你們雖是協助趙侍御辦案,但身上也擔著刑部和大理寺的干系。”
蘇頌頓了頓,身子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囑咐道。
“務必要配合趙侍御好好辦案。”
“但有一點,你們得切記。”
“趙侍御那人性子急,行事……行事頗為不拘一格。”
“你們跟在他身邊,若是見他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或者是有什么不合規矩的舉動。”
“必要時,你們得攔一下。”
“攔不住也要勸,勸不住……那就趕緊給京里遞信。”
“萬不可讓他把天給捅個窟窿出來。”
孫進和錢通兩人聞言,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那一抹濃得化不開的苦澀。
...
此次三司會審,說是要派人去河北協助趙野。
消息一傳回刑部和大理寺,整個衙門瞬間就炸了鍋。
平日里那些爭著搶著要出外差、想撈點油水政績的官員們,這次一個個都成了縮頭烏龜。
有的說家母病重,得侍奉湯藥。
有的說自己舊疾復發,連路都走不動,
甚至還有人為了躲這差事,故意在下樓梯的時候摔斷了腿。
誰不知道趙野是個煞星?
誰不知道這次河北的案子是個燙手山芋?
跟著趙野去查案,那是要得罪人的,弄不好連命都得搭進去。
所以這事兒就這么一直拖著。
拖了整整十天。
刑部和大理寺硬是一個人都沒派出來。
要不是蘇頌實在看不下去了,親自發了話,要求兩部必須立馬派人,否則就參他們一本怠政。
不然,怕是能拖到明年去。
而孫進和錢通這倆倒霉蛋,不出意外又被推出來了。
“下官……明白。”
孫進咽了口唾沫。
“下官定當……定當竭盡全力,規勸趙侍御。”
錢通也是一臉的視死如歸。
“下官……遵命。”
蘇頌看著兩人那副如喪考妣的模樣,心里也是無奈。
他也知道這兩人是去受罪的。
但沒辦法啊。
朝廷的規矩在那擺著,三司會審,總不能只有御史臺一家唱獨角戲。
“行了。”
蘇頌擺了擺手。
“既然明白了,那就回去收拾收拾吧。”
“文書都已經給你們備好了。”
“明日一早,便出發去河北。”
兩人再次拱手。
“喏。”
正當兩人垂頭喪氣,準備轉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的時候。
“報——”
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急促的通報聲。
緊接著,一名身穿青色公服的小吏快步走了進來。
那小吏臉色有些古怪,像是看見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又像是吞了一只蒼蠅,五官都有些扭曲。
他進了屋,甚至忘了給蘇頌行全禮,只是草草拱了拱手,語氣急促地說道。
“蘇知院!”
“出事了!”
蘇頌眉頭猛地一皺,手里的茶蓋“當”的一聲扣在茶碗上。
“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他不悅地看著那小吏。
“什么事?天塌了不成?”
小吏喘了口氣,伸手指著門外。
“皇城司……皇城司派人來傳信了。”
蘇頌心里咯噔一下。
皇城司?
難道是趙野在河北闖了大禍?
“什么信?”
蘇頌沉聲問道。
“趙侍御……”
小吏吞了口唾沫,眼神有些發直。
“趙侍御快到汴京城了。”
“人正在城東五里處的十里亭。”
“什么?!”
蘇頌猛地站起身。
“你說誰?”
“趙野?”
“他在城東五里?”
“這怎么可能!”
蘇頌伸出手指,快速地掐算著日子。
“他離京才幾天?滿打滿算,今天剛好第十天!”
“這么點時間,他能干什么?”
“他是飛回來的不成?”
旁邊站著的孫進和錢通也是一臉的懵逼。
他們互相對視一眼。
這……這是不用去了?
那小吏苦笑一聲,攤了攤手。
“蘇知院,卑職也不清楚啊。”
“皇城司的人就是這么傳的。”
“他們還說……”
小吏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讓自己說出來的話聽起來不那么荒謬。
“他們說,讓我們審刑院趕緊安排好監房。”
“大約有八十余人要關進來。”
“而且要重監,要單間,說是都是要犯。”
“還有……”
小吏指了指后面。
“讓把案牘庫也清理一下,騰出幾間大屋子來。”
“說是……說是有八車涉案的證據,賬本、書信、契約,需要存放。”
“多少?!”
蘇頌的嘴巴長得賊大,下巴差點沒掉在地上。
他伸出小指,使勁掏了掏耳朵,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八十余人?”
“八車證據?”
“什么意思?”
蘇頌感覺自己的腦子有點不夠用了。
這哪里是查案?
這分明是去抄家滅族了吧?
十天時間,抓了八十多個人,還拉回來八車證據?
這就是神仙下凡,也沒這么快的辦事效率啊!
小吏一臉的無奈,只能重復道。
“蘇知院,卑職真的不知道具體情況。”
“皇城司的人說,河北的案子查完了。”
“趙侍御正押著犯人和證據回來了,這會兒功夫,估計馬上就要進城了。”
屋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蘇頌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泥塑木雕。
他腦子里亂哄哄的。
他想不明白。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
趙野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難道他真有什么點石成金、撒豆成兵的法術不成?
過了許久。
蘇頌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他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抹苦笑。
“罷了。”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蘇頌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衣袍,重新恢復了威嚴。
“備馬。”
他沉吟了一聲,吩咐道。
“我出城去迎一下。”
“這么大的陣仗,我不去看看,心里不踏實。”
“喏。”
小吏領命,轉身跑去安排車馬。
蘇頌邁步往外走,走到門口,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轉過身,看著還傻站在原地的孫進和錢通。
這兩人此時正大眼瞪小眼,一臉的茫然無措。
“蘇知院……”
孫進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
“那……那我們?”
“還需要去河北么?”
蘇頌看著這兩個倒霉蛋,沒好氣地擺了擺手。
“回去吧!”
兩人聞言,如蒙大赦。
原本苦澀的臉瞬間綻放出菊花般的笑容,那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不用去了!
“多謝蘇知院!”
“下官告退!下官這就告退!”
兩人生怕蘇頌反悔似的,連忙拱手作揖,然后腳底抹油,溜得比兔子還快。
蘇頌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搖了搖頭。
“這大宋的官場啊……”
他嘆了口氣,邁步走出了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