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見微剝了一粒葡萄放入口中,覺得清爽甘甜,沁人心脾。
她看著月亮,低聲道:“今日是中元節,我們既不在家中祭祖,又沒去放河燈,只隨意燒了些紙敷衍了事,卻坐在這兒乘涼,是不是有些不孝?”
只因此時太愜意,而她又想起今日是中元節,所以生起幾分愧疚來。
陸紹寧也揀了一粒葡萄,遞過來要她幫自己剝皮,說道:“中元節不是先人規定的,也是活人規定的,同樣是這天,是這地,是這月亮,上元節中元節又有什么分別?”
蘇見微看著他,評價道:“大逆不道。”
說完,將剝好的葡萄遞給他。
他直接張嘴來取,濕熱柔軟的唇碰上她指尖,讓她不覺臉發燙,收斂心神將手收回。
“大逆不道這詞也是活人造出來的,是活人規定的,世上諸多事,本就只與活人相干,與先人無干,人死燈滅,先人哪里管得了這么多。”他說。
蘇見微看向他,輕笑,過了一會兒,說道:“父親過世后,你只是沉默,沒有太過悲傷的模樣,小叔從揚州趕回來,父親已出殯,小叔在父親靈前痛哭,還曾對你出言不遜。”
陸紹寧沉默片刻,說道:“騰宵年輕,人又長年在軍中,血氣方剛,隨他去吧,不與他計較就是。”
他說得隨意,而在當年事發時,他們夫妻已開始疏離,他也沒太多解釋。
但蘇見微明白,他有所隱瞞,事實并不像他這般輕描淡寫,什么不與小叔計較。
嫁來陸家這么久,陸紹寧與陸紹羽二人兄弟失和,她怎么可能看不出?
她主動提醒道:“你們家的爵位還沒定數,皇上還沒下旨,而且早幾年,也就是我們成婚后不久,祖父受了追封,為衛國公?!?/p>
陸紹寧看向她,明白了她的意思。
陸家祖父陸衍為開國侯,本朝將爵位收得緊,鮮有世襲罔替者,對于開國功臣子孫襲爵都須嚴厲考核,最終考核通過,也是降等襲爵,因此許多開國功勛到子輩就丟了爵位,順利襲爵也是降等。
所以他父親陸君儀襲了興武伯,到他這一代,原該是子爵。
沒想到祖父竟受了追封,既受追封,這便有了變數,陸家孫輩不只可能受襲子爵,也有可能仍襲伯爵,全看皇上或太后的意思。
大概是因父親是次子身份襲爵,也大概是父親寵愛弟弟,所以弟弟一直存有襲爵的野心。
原先只是個子爵他就覬覦,更遑論伯爵,想必是削尖了腦袋想往上躥。
他竟不看看,父親雖是次子,卻是嫡子,也考中功名,而他又是個什么東西?婊|子養的下賤貨而已。
只是這些,實在太過狼狽不堪,他以為他不會和妻子說,沒想到妻子卻是知道的。
也是,六年夫妻,就算他不透露,妻子也能看出來。
他黯然道:“騰宵如今在軍中任校尉?什么校尉?”
蘇見微回道:“在鷹擊營做從五品越騎校尉,屯軍京郊?!?/p>
大理寺左丞為從四品,越騎校尉為從五品,兩人竟只差了兩級,他還長騰宵好幾歲呢。
蘇見微繼續道:“父親在世時,對小叔多有照顧,如今父親不在了,小叔多半比以往辛勞一些。”
陸紹寧許久沒說話,這些也在預料之中。
東平侯府畢竟是武將,父親自己又是云麾將軍、兵部侍郎,有他為弟弟鋪路,怎會不青云直上?
蘇見微在猜測陸紹寧的心思。
陸紹寧從沒和她說起過與弟弟的關系,但她覺得,這兩人是有明爭暗斗的,而且都在爭陸家的爵位。
那時候公公離世,陸紹羽便當著府上眾人大罵兄長,先說父親是被他所害,又說他故意瞞報父親病情,讓自己錯過與父親最后一面,指責兄長欲爭奪爵位,因為父親曾說要將爵位給他……
陸紹寧那時一派平靜,只冷冷笑了一聲,說道:“娼|妓之子,竟想襲爵,莫折了亡父顏面?!闭f完就讓人將陸紹羽帶下去。
那天晚上,陸紹寧喝了酒,回房二話不說,不顧孝中,就拉她行房,不由拒絕。
她知道他心中有事,但他不說,她一慣矜持,沒有那樣的執念和勇氣逼著他開口,兩人從不曾交心。
那時揚州有水患,并不太平,陸紹羽沒時間守孝就回到了軍中,再到后來,陸紹羽的生母姚姨娘因京城時疫離世,陸紹羽對兄長恨意便更濃了,認為是陸家沒有好好照顧他生母,才讓生母患病,但當時京中確實有許多人因時疫過世,姚姨娘也向來體弱多病,蘇見微管著后院,知道此事實在怪不上他們夫妻。
但陸紹羽并不這么想,此后他就與酷吏郭賢一黨走得近,而這正是陸紹羽厭惡的。
陸家爵位至今懸而未決,自然成了兄弟二人勢必贏到手的彩頭。
她想,陸紹寧得知弟弟也升了五品,心中大概是難過的,所以告訴他,公公給小叔出了不少力。
可這樣不就證明公公偏愛小叔?
當然公公對陸紹寧也溫和親厚,只是蘇見微覺得相比小叔,似乎多了和氣而少了親近。
她心里想著很多,可陸紹寧其實從未和她提起這些事,她不知怎樣才能安慰,又覺得不好貿然安慰,所以沉默著沒出聲。
陸紹寧道:“我常和你提起和騰霄這些事么?”
不知怎地,蘇見微覺得他這話有些試探。
試探他在曾經的六年夫妻里,和她說了多少。
也許她可以默認,然后探聽更多他的心里話,可是……她終究不是那樣的人。
她實話回道:“不,你很少提,除了那次父親身亡小叔對你不敬,其余時候也還算兄友弟恭,當然,他在軍營,你忙于公務,也很少見面?!?/p>
陸紹寧覺得自己的收緊的心放松了下來,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蘇見微,嘆息一聲,說道:“兄弟失和,也確實沒什么好說的。如今他們都不在身旁,以后大概也不會在身旁了,好在……還有此夜此月,有你在,有小七。”
蘇見微側過頭,看他面色皎潔,目光清柔,看著她的神色里,是溫柔,是欣慰。
其實她和蘇家弟妹、和爹娘,也沒有太多感情,可是……她要怎樣說,其實他們也走到了盡頭,甚至從未真正在一起過。
“嬌嬌,過來——”他突然道。
蘇見微心頭一震,攥了攥手,不自然道:“你別這樣叫我?!?/p>
一邊說著,一邊還是起身坐了過去,在之前小七的凳子上,與他挨著。
他問:“為什么?”
“因為膩呀,都說了是小名,早不這樣叫了?!碧K見微說。
他一笑,拉她手道:“那我只在房里這樣叫你,或者……只在床上?!?/p>
說著湊近來,在她唇畔落下一吻。
蘇見微一驚,臉發燙,心也發燙,連身子都僵下來,不知該怎么辦。
她沒敢往他那邊看,悄悄深吸一口氣。
還好他現在傷得重,要不然就他這樣子,說不定想要做些什么,那她就不得不告訴他實情了。
“天不早了,你還有傷,還是回房早些歇息吧?!彼b作語氣自然道。
陸紹寧將她手拽至身前,靠到椅子上:“這樣好的夜色,這樣好的明月,歇息什么?若我沒傷,還能尋些別的樂子,現在便只能坐會兒了?!?/p>
蘇見微假裝沒聽懂他的**,又為了表現得不那么冷漠,剝了粒葡萄給他。
頓了頓,她說道:“你防著曾經的好友,也對兄弟失和并不意外,可你為什么愿意相信我?旁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相比起好友兄弟,女人不是更該靠不住嗎?”
陸紹寧搖頭:“那是一些酸腐文人的無端抱怨,在我看來,父母有養育恩,卻只相伴二十載;兄弟……別人不必說,只說我家,并無兄弟情;只有妻子有朝夕相伴的親近,又有共同養育子女的血脈恩情,還榮辱與共,休戚相關,再說……也只有丈夫或妻子,自己多少參與了選擇,若連妻子都不能相信,這世間又能相信誰?”
他嘆息一聲:“若是那樣,那人生在世,豈不是太可憐,太孤單了?”
蘇見微從來不知他心里是這樣想。
若是如此,那他后來有覺得孤單嗎?
還是說,那青樓的花魁娘子,那依戀他的外室,便成了他的陪伴?
陸紹寧一邊拉著她,一邊奇怪地問:“你為何這樣問?難道我們夫妻失和?我表現得并不相信你?”他兀自想了想,馬上猜測道:“莫非因你姑姑身故,而我卻效忠太后?你對我不滿?”
蘇見微搖頭:“沒有,姑姑與當初的皇后本就是敵對關系,若是皇后崩逝,我想姑姑也不會對申氏手軟,她們二人只是成王敗寇。而你為朝中臣子,不管是不是謀國,至少也要先謀生,只要你沒有胡作非為,我怎會因此而怪你?”
陸紹寧心中欣慰,他不知道那些年自己究竟碰到了什么,又作出哪些抉擇,但妻子這樣說,他很高興。
“那你……”
蘇見微道:“只是……我們很久不曾這樣坐在一起說這些,你每日忙于公事,關心的似乎也都是朝中之事,少在后院逗留;而我,囿于后院,將心思放在孩子身上,也不曾干涉你?!?/p>
陸紹寧覺得妻子雖面色平靜,可心中肯定是有怨言的,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忙得不回家,也許大理寺公務比他想象得多得多,也許他太想升官加爵,因此而失了初心。
他看著她道:“那我們好好珍惜眼下時光,待我傷好了,我也記得多關心你與小七。”
蘇見微低下頭去,似是點頭回應,實則嘆口氣,心中升起許多悵然。覺得他們本該在六年前,或是五年前,好好談一談,可那個時候他們沒有這樣的機會,誰也不理誰。
如今,一切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