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見微一邊給幾人上茶,一邊問:“謝先生不是在任給事中,為何說要去建德?告了假去游玩么?”
建德便是睦州州府所在縣城,也是她外公所在的地方。
謝楨搖搖頭:“慚愧,不會做官,官也就越做越小了,只等吏部的告身敇牒下來,就去建德做縣令。”
建德縣令是七品官,給事中是正五品,顯然是降了,還連降四級,這是極大的貶斥了。
陸紹寧很快問:“為何?”
謝楨卻當玩笑似的,渾不在意地回道:“說起來又巧了,此事還與承安有關。”
“嗯?”陸紹寧很快就想起盧子越說的話。
謝楨說道:“承安受傷,兇手雖未查出來,卻明確指向某方,而承安所查的私礦案又牽連眾多,朝中有人說皇上庸碌,不堪為國君,不如廢黜,另立明君,我又忍不住手癢,上書替皇上申辯了,言辭有些激動,就被貶了。”
陸紹寧輕輕搖頭,回道:“看上去賢兄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又是何必?”
謝楨無所謂道:“我就是想讓人知道,不是每人都見風使舵或是事不關己,總有不怕死的、多嘴的人。”
說完補充:“當然我不是說你。”
陸紹寧大約知道謝楨的性子了,笑笑,回道:“那是自然,朝中小人那么多,我縱使有些事不關己,還輪不上被賢兄說。”
很明顯,謝楨是皇帝黨,他反對太后的專權,以及大肆誅殺宗族諸王。
自己的立場,不管是不是太后的死忠,至少看上去是太后的親信,但他既然能幫謝楨,也能與謝楨有交情,證明兩人并沒有因為立場不同而水火不容,或許謝楨能理解他,他也能理解謝楨。
他的確理解謝楨,甚至敬佩,身在官場,卻不肯置身事外,明之不可為而為之,這不正是讀書人該有的風骨么?
蘇見微備好了茶水與點心,讓他們聊官場的事,這也正是陸紹寧的目的,自己便出去了,不再打擾,讓丫鬟候在門外。
過了好一會兒,小七從外面回來了,蘇見微拉住她道:“先別進去,爹爹和朋友在里面談事情,你和娘先在外面玩一會兒,和娘一起去摘扁豆怎么樣?”
“可是我怕蟲。”小七自從被扁豆梗上肉乎乎的大青蟲爬到身上,再也不敢進菜地了。
蘇見微笑道:“那你就站在外面,等娘把豆子都摘下來了你再幫著剝。”
這樣小七就愿意了,與她一同去菜地。
兩人正在外理豆子,身后卻傳來腳步聲,她回頭一看,是孟思遠。
她起身問:“怎么出來了?”一邊說著,一邊看向后面,卻沒看到那兩人。
孟思遠回道:“陸大人大概想知道朝廷上某些事,而我遠在睦州,小小一個學事司察視,與京城那些大人物也沒什么關系,也并不清楚時局,就出來了,讓他們兩人好好聊。”
蘇見微從旁拿了個凳子過來:“這兒開闊,你在這兒坐坐也好。”
隨后問:“你還沒回睦州嗎?”
“朝中想在睦州試點,改革科舉內容,我因此在京多留些時日,如今暫且在國子監上值。”孟思遠一邊在凳子上坐下,一邊回道。
“那吃住方便嗎?朝中可有貼補?”她問。
孟思遠笑笑,“自然有的。”說完看向小七:“這便是小七?長這樣大了,我上次見她,她才三歲。”
蘇見微看向小七,發現小七正坐在小凳子上,眼也不眨地看著這位陌生的叔叔。
蘇見微教她:“這位是從睦州來的孟叔叔,就是娘小時候生活的地方,如同你與小石頭一樣,我們一起玩了十幾年,是娘的哥哥和好朋友。”
小七軟軟道:“孟叔叔。”
孟思遠從身上拿出一只小巧的金鐲子來,笑道:“既叫了叔叔,我這做叔叔便不可失禮了,這是給你的,來戴戴看合不合適?”
五歲的小女孩已開始懂得愛美,看見閃亮亮的鐲子眼睛便亮了,馬上站起身來,隨即又去看蘇見微,蘇見微朝孟思遠道:“她一個小孩子,你送這么貴重的東西做什么?”
孟思遠道:“我算半個舅舅,她小時候見面時太匆忙,什么也沒給,這次又怎能空手?”
“那也不必這樣貴重。”她說。
孟思遠道:“這鐲子輕,在你們京城勛爵人家也不算什么。”說著起身到小七面前,蹲下身將鐲子給她戴上。
金鐲子沒大人的那樣雍容富貴,做得精巧,不太粗,但上面有三個小鈴鐺,動一動手腕那鈴鐺就“叮叮”響,很是可愛。
小七雖出身侯府,但蘇見微是淡泊的性子,平時若無需要,不會刻意穿金戴銀,自然也不會精心打扮年紀尚小的女兒,所以小七沒怎么見過好看的金飾,如今見了這帶鈴鐺的鐲子,新奇又好看,她搖了搖手腕,聽著鈴鐺的聲音,十分歡喜,靦腆道:“謝謝叔叔。”
孟思遠摸了摸她柔軟的頭發:“小七真乖。”
蘇見微在一旁看了,有幾分無奈,也有幾分慚愧。
她從未問他,為什么這么多年沒成婚。
當初父母接她來京城,只說是母親生辰,又逢年節,接她來相聚,只字未提婚事,她從未想過要留在京城,甚至外公外婆也沒這樣的打算,離開時只帶了隨身衣物,那時孟思遠正在書院讀書備考,她不想讓他分心,覺得這樣的小事,沒必要專程去告訴他。
所以她走了,然后就得知了陸蘇兩家的聯姻,然后就遇到了陸紹寧,再然后……她再沒回睦州。
外公外婆得知她出嫁,大老遠讓堂舅從睦州給她送了一大車子的添妝,她婚期在即,也沒能回去拜別二老,自然也不曾見過孟思遠。
沒承想,她嫁給陸紹寧兩個月后,去京城朝露園賞桂花,竟在園內遇見了孟思遠。
她十分意外,又覺得兩人在睦州時雖沒明確定下婚約,但其實有些心知肚明的曖昧在里面,只是大家都不曾捅破窗戶紙而已,結果她卻不告而別,另嫁他人。
她思來想去,覺得要給他一個交待,所以約了他在后園見面,結果遇見那樁她不愿想起的意外。
那一夜時間,他沒開口問,她也沒找到合適的時機提,最后又不了了之。
然后就到了她生孩子,與丈夫離心離德,又沒有機會與他見面,往日那些少年情事,似乎再不值一提了。
孟思遠原本姓袁,祖籍在杭州,本也算大族,只是孟思遠父親這一支算旁支,孟思遠生父早亡,母親無以為繼,便帶著孟思遠改嫁到睦州,隨繼父改姓孟,在孟思遠十六歲時,繼父也身亡,兩人算是孤兒寡母,以繼父留下資產度日。
好在孟家族人寬厚,不曾刻薄母子二人,加上孟思遠讀書也認真,孟家便以真正孟家子弟相待,供其念書。
他很早就中了舉,此后兩次省試卻都未中,如今大約為了生計,便在睦州做提舉學事司察視,管書院、學府等相關事宜,只是他年輕,后來多的是機會再應試。
這樣的境況,蘇見微怎么忍心要孟思遠破費?可這樣一個小巧的金鐲子,一看就是專為小女孩訂制的,蘇見微平時去金鋪也不曾看到,她疑心是孟思遠提早備下的,卻不好問,也不好拒絕人家一番心意,更顯得同情憐憫。
猶豫片刻,只好就默認收下了。
心里想著不知怎么還這人情,只能等他哪日成婚,自己若得了消息,給他送一份重禮。
房中,陸紹寧問著朝中局勢,謝楨突然問:“你是不確定自己是太后黨,還是皇帝黨、郭賢黨,或是其他什么黨是不是?”
陸紹寧一笑,回道:“我想我不至于是郭賢黨吧?”
在他有記憶時,也就是六年前,根本不知道郭賢這號人物,后來他查了,那時郭賢只是個不入流的御史臺書吏。
他得勢,是因告發當時的御史中丞包庇襄王,從此得了太后青睞,破格升為御史,此后便成了太后的手上利刃,宗室后來的梁王、吳王及鎮南侯謀逆案,全由他經手包辦,在他經辦下,一樁案子經常浩浩蕩蕩便是幾百上千的夷族大案,深得太后寵幸。
陸紹寧知道許多讀書人不滿太后專政,或直接卸任辭官,或如謝楨這樣,公然上書反對太后決策,他卻幫太后做事、得太后信任,這不算君子所為,但他是能理解自己的,他不是甘心隱居田園的人,也覺得這個位置上沒有他,還有旁人,他走了,也許來的人更瘋狂,倒不如他待在這里,還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但若說他是郭賢黨,他還真不相信自己墮落到了這地步。
謝楨卻意有所指地問:“承安覺得自己不是嗎?”
他這樣問,陸紹寧竟有些懷疑了,想了想,很快道:“我問過我夫人,她說我不喜郭賢,絕不會甘心與之為伍。”
謝楨問:“那夫人可有和你說起郭賢手下一群得力鷹犬,內衛?”
“內衛?”陸紹寧疑惑:“她不曾提過。”
“此事過于隱秘,大部分人諱莫如深,承安還在休養中,尊夫人也許未及提起。”
謝楨繼續道:“兩年前,太后秘密設立尉衛司,司所成員稱為內衛,統管朝野上下監視調查抓捕審問之事,郭賢便為尉衛司統領,隨后尉衛司迅速擴大,并招募了許多身份各異的人,其中也不管朝廷官員,明里是朝廷官員,暗地里還是尉衛司內衛。”
陸紹寧一驚,迅速理解道:“這是一個,專事監視、打探,替太后與郭賢打壓異己的衙署?甚至派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細作臥底?”
謝楨點頭:“正是。”
陸紹寧搖搖頭:“我必不是內衛,除非別無選擇,要不然……我想我還不至于去做一名郭賢手下的鷹犬。還是說,賢兄知道我是?懷疑我是?”
謝楨突然笑了起來:“這樣的身份,又怎會被人查知?我實話和你說,剛才都是同你開玩笑,我判斷你是堂堂正正的大理寺左丞,雖受太后信任,卻是信任你的能耐,而非是你不擇手段,或是容顏俊美。”
陸紹寧從謝楨臉上看出幾分促狹,他當然知道謝楨不會平白無故提起什么容顏的事,除非……除非朝中有傳言,太后看中他容顏俊美,也就是說,他因獻媚于太后而上位。
這也太不堪了,他實在難以想象,六年時間,他成了個怎樣的人,既流連青樓、有紅顏知己,還被指背叛老師,又行面首之事而升官……頗有些聲名狼藉的感覺。
沒待他細想,謝楨突然斂去笑容,認真道:“我同你開這內衛的玩笑,只是為告訴你,你身邊可能有內衛,也許是你妻子,也許是你弟弟,又也許是你偶然遇上的一個歌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