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那枚墜入暮色的流星,于此刻回旋折返,毫無預兆地闖入她的視線,轟然迸燃。
寧酒驚訝于自己能這么快認出他是在貴賓候機室的那個人。
午休的號角一響,教室內外立刻沸騰起來,腳步聲此起彼伏,密集得如同雨點砸在地面上,整層樓都在輕輕震動。
接過筆的剎那,喬柏林后她一步撤回眼神。
剛那一輪算是轉空,照理幾個同學早該拿上飯卡往外沖,可這會兒反倒沒人急著動。
李銘源騰的一聲站起來,上前一把摟住少年的肩膀,語氣熟稔熱絡。
“嚯,正好十二點,喬柏林你可真能卡點。”
狹窄走廊人群熙攘,少年少女奔跑的年輕背影宛若飛速的箭矢,途徑八班門口被引力吸引似的,速度肉眼可見地慢下來。
寧酒即使不抬眼,也能感受到箭矢如炬的目光穿透正午鋒芒,較烈日更為熾烈地望向門口。
耳際傳來李銘源爽朗的嗓音:“吃飯了沒?等會兒要不要一起去干飯!”
喬柏林側過身讓吃飯的同學先出去,再繞著從講臺到座位:“來的時候吃了,你快去吧。”
李銘源還不死心:“飛機餐還不如學校食堂好吃呢。”
“不是飛機餐,下飛機之后隨便在休息區對付了兩口,”他一筆帶過,“對了,我來教室就是拿名冊,老秦讓我把名冊帶到辦公室。”
“這老秦,也不知道讓你休息休息......”
李銘源勾著喬柏林肩一道出去,教室只剩下寧酒與高鶴昕兩個人。
前者不去食堂是因為飯卡還沒發下來,后者則是懶得排隊,干脆叫家長點外賣。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高鶴昕就要去保安處拿外賣,想到什么似的轉頭。
“喜歡吃炸雞么?”她朝寧酒眨眼,“蜂蜜柚子醬芥末醬辣椒醬沙拉醬應有盡有。”
寧酒聽出高鶴昕的潛臺詞,爽快站起身:“我和你一起拿。”
“哎呀小酒你太好啦~”高鶴昕親昵地轉了稱呼,“等會兒炸雞你想吃幾塊吃幾塊!”
女孩子的友誼有時候就是這么簡單。
從教學樓到保安亭的距離不遠不近,正好夠寧酒在路上再把江瀾實驗的環境熟悉一遍。
她的食欲向來不高,偶爾會因為飲食不規律產生輕微的胃痛,但不會到妨礙學習的程度,觀察了下,教學樓旁有臺自動販賣機,胃病真犯了去那里買些吃的就能緩解。
高鶴昕訂的炸雞確實挺多,加上碳酸飲料滿滿當當三盒,一個人拿有些困難。
寧酒拿著最重的一盒,回教學樓的路上正巧碰上不少食堂吃完回來的學生,望著她手里的炸雞盒紛紛側目。
目光不經意瞥過三樓緊閉的教師辦公室,暌隔三樓的距離,純白背影在窗邊映出不規則剪影,依稀可辨他立體的側顏。
倏忽間,她感到拎著盒子的指尖被人輕輕捏了捏。
轉過頭,對上高鶴昕亮晶晶的眼睛。
“老實和我說,是不是也覺得他很帥?”
幾個字由口型托出,胸腔震動,簡單利落,卻能辨清其中的上揚之意。
即便這時提多少突兀,又沒有指名道姓,寧酒卻幾乎在同一刻就明白她指的人是誰。
回想起方才教室內,懸睽人群躁動的一瞥,少年拿著名冊的手白皙卻不清瘦,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如蜿蜒延伸至校服袖口,露出冷感,又不失張力與力量感的薄肌——
與臉極具反差感的,勁瘦有力的昂揚背影。
大概是早晨那通電話的緣故,寧酒起初聽到這個名字時,就感到內心煩躁,現在又聽高鶴昕這樣問,內心平白生出一股逆反心理。
她沒有立刻回答,高鶴昕以為她是害羞。
“我們當時也是這個反應,”后者嘆息一聲,“不過帥也沒啥用,反正追不到。”
江瀾實驗文理分班早在高一下學期就已經分好,作為理科實驗班的八班更是如此,寧酒高二轉學,實際也只是比一些同學晚一個學期認識。
她用詞太絕對,寧酒被勾起點興趣:“不試試怎么知道。”
高鶴昕只是意味深長地問:“你會打游戲嗎?”
寧酒想起前幾天剛被卸載的某款熱門:“會一點。”
高鶴昕用經驗老道的游戲術語作比。
“他就像那種隱藏bug,爆肝沖榜任務全刷了,才有資格進卡池打個照面,結果就那掉率,還是抽不到——”
她微微聳肩。
“最后就只可遠觀嘍。”
好似一面亮得刺目的鏡子,有人遙望自安,小心呵護,也有人總忍不住想伸手,在上面留下屬于自己的痕跡。
被捧得太高的人,往往會同時招來仰望與追慕兩種極端情緒,而按照高鶴昕的意思,這兩種好像對他都不管用。
寧酒面上乖巧地應了一聲。
“對了,說說你唄,”高鶴昕本就對寧酒感到親切,話茬子打開了收不住,“高二轉學來理科實驗班的,據我所知你還是第一人,你高一期末統考考了多少分呀?”
實驗班學生最關注的成績問題還是來了。
寧酒早有準備,說出一個數字。“臥槽,奪少???”高鶴昕上樓梯的腳步猛地一頓,“你理綜考得這么高,在我們班絕對能排前三。”
而上次理綜第一的喬柏林已經排到市第二了。
察覺到高鶴昕望向自己的眼神變得不一樣,寧酒扯起一個淡淡的,毫無威脅性的微笑。
“嶺城考試內容比較簡單。”
這是考試簡不簡單的問題嗎?
以寧酒這個成績,繼續待在嶺城參加高考,沖一沖都能上京大,為什么會轉學來高考競爭壓力更大的江城呢。
高鶴昕嘴上沒有問出來,眼睛藏不住一點事。
不過察覺到寧酒對這個話題的興致不高,她也有眼力見地及時閉了嘴,正不知該往哪兒接時,走廊恰好傳來李銘源的聲音,救她于水火。
“云禾,你怎么在這?”
走廊里,身穿校服的女生雙手抱著一本薄薄的書,姿態小心,像在捧著什么珍貴的東西。
長相是近期網絡很火的初戀臉,臉頰染著淺紅,強作鎮定的神色下,羞怯正悄然浮起,令人憐惜。
從樓梯口到教室前門只需要幾步路,男女生之間的交談如同夏風向寧酒與高鶴昕吹來。
宋云禾:“我是來還書的。”
“還書?”
“對,我找喬柏林。”
“哦,你找柏林借的書啊。”李銘源的語氣有些失落,但很快恢復過來,“他剛從京市回來,現在在老秦辦公室,你要是著急,我幫你——哎,柏林。”
他連忙一把勾住從辦公室走過來的喬柏林,拉到自己女神面前。
“云禾剛從五班過來,說要找你還書。”
樓梯口,寧酒和高鶴昕對視一眼,后者攤開手,一副“我就說他是宋云禾舔狗吧”的表情,拉著寧酒往教室的后門處走。
幾個個子高的男生早上剛擦過玻璃,這會兒稱得上窗明幾凈,將窗外少男少女的身軀照映得分明。
這個時候大部分人都從食堂回來得差不多了,該進出的還是照常進,但都有意無意將目光投至走廊處。
寧酒也順著他們的目光,隔著不厚不薄的玻璃,以一種旁觀者姿態注視這場定格的校園情節。
青春期的風云人物從不缺圍觀。
更何況是兩個。
宋云禾人長得好看,舉止也有分寸,就連還書之后遞禮物的動作都是挑不出錯的清潤得體。
精致的勃蘭登堡門模型被她搭建得漂亮,小心翼翼地從包裝考究的紙袋中拿出。
勃蘭登堡門,柏林市的經典建筑,呼應書皮封面的《Gehen, Ging, Gegangen》,一眼就能看到其用心的,考度良久、進退得當的禮物。
走廊上幾個女生停了下來,面上帶著掩不住的興奮,一臉磕到了的表情。
喬柏林站在走廊上,自然掠過她手中的禮物,神色平靜地接過書,道了謝,轉身想走,卻被宋云禾輕聲叫住。
“還有別的事嗎。”
夏風掠過走廊,帶起一陣干凈的光,縱情勾勒出他明朗立體的眉眼。
他站在風里,聲音低而沉靜,輕飄飄落進宋云禾耳中。
只是一汪波瀾不驚的湖水,正是因為看著平靜無痕,才沒有絲毫可以下手的角度。
越是這樣溫和的語氣,越讓人無從靠近。
“......其實也沒什么,”她沒讓話題落在地上,艱難扯起一抹微笑,將模型放回紙袋里,“就是謝謝你借給我書,我暑假里讀得有些入迷,不小心寫了些筆記,你要是介意,我重新買一本新的給你。”
宋云禾說補后半句話的時候,特地給自己打了氣。
如果喬柏林說不介意,那就證明他能接受她留下的筆記,如果說介意,那她還有一次還書的機會,這樣一來二去,總能多一些和他接觸的時間。
一想到這里,她漂亮的眼睛瞬間多了幾分光彩,暈成溫柔亮意,明凈得讓人移不開眼。
喬柏林:“沒關系。”
宋云禾嘴角剛牽起一抹弧度,就聽他繼續說。
“這本來就是八班圖書角的書,不算是我的,我會和秦老師解釋清楚。”
喬柏林的眉眼濃郁,瞳色卻偏深偏亮,一雙眼睛望人時,如同浸透陽光的玻璃那般明澈。
在這樣的眼神下,宋云禾恍惚自己的小心思被他一眼洞穿。
他的語氣依舊平和:“但下次不要這樣了。”
“......”
一墻之隔的教室里,高鶴昕正忙著啃炸雞,沒太注意走廊的動靜,轉頭望過去時,只看見少女揚起一個得體而明亮的笑,手中仍握著那份未遞出的禮物,朝喬柏林輕聲道別。
玻璃成了一層恰到好處的隔音簾,窗外的主角在表演現成的偶像劇,而青春的幕后,也有不少圍觀群眾邊吃瓜邊討論。
“看吧,誰來了都一樣,女神也不例外。”
“果然是保底考京大的學神啊......”
“這種人的心理閾值一般都很高,不太可能追到的。”
光亮眼到過頭的時候,人總會本能地瞇起眼睛。
寧酒也在那一瞬間察覺到,心底潛藏了一天的煩意被無聲點燃,變成一股不合時宜的逆反。
“這種追到又有什么用。”
她的語氣溫緩依舊,吐出的字眼卻突兀直白,像一滴冷水墜入湖心,破開表面的平靜,激出一圈冰涼的漣漪。
高鶴昕還拿著炸雞骨頭的動作凝滯成靜止幀,不可置信地轉頭,恰好對上出聲的少女。
“這樣的類型,牽牽手都得約法三章吧。”
辭簡意賅的敘述,幾乎不摻雜個人情緒,像是從某類人的共性中抽絲剝繭,理性推演出他的情感與特征。
做那事也大概像例行公事,一周最多一次。
寧酒的下半句還沒出口,四周的空氣卻像遽然凝住了一樣,不知不覺間陷入死寂。
她對上高鶴昕欲言又止的眼神,疑惑地歪了下頭,忽地聽到身后傳來一聲輕笑——
清泉似的溫潤,卻勾得人心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