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富貴出去打聽宿荷衣的事,姜靈跟他一起。
但可能是因為此地離青州還很遠,所以這里的人也就聽過個青州宿家的名號,關于宿荷衣,他們知道的也并不比郁翎多多少。
因此,最終也沒打聽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不過要前往青州,即使用了縮地術,駕駛馬車也仍舊需要五六個日夜。
郁翎不喜舟車勞頓,每當入夜,便會叫富貴停車找個客棧歇下,然后再在當地打聽關于宿荷衣的消息。
姜靈想幫忙,所以每次都跟著一起。
但每次都一無所獲。
直到這一天。
馬車??吭诹艘蛔〕侵小?/p>
此地臨近青州,在這歇腳一晚,明天早上再出發,中午就能抵達青州。
下了車,姜靈四處環顧。
她很少出這樣的遠門,此時看著周圍,覺得很新奇。
這里離天云宗已經很遠,氣候與地貌都不大相同了,城中有許多河流與小溪,每走幾十步路,就能看見一座石橋,街道上青石板的地磚濕漉漉的,有種煙雨朦朧的感覺。
如今已是傍晚,街上很熱鬧。
她往面前的石橋上走了兩步,想看看橋下的河流。
但剛上橋,就瞧見一隊穿著護衛服飾的人站在橋尾,手里拎著好幾張大網,正從河里網魚。
漁網里,各色河魚和水蛇被撈上來,撲騰著掙扎個不停。
護衛頭子被撲了一臉水,皺著眉往網里看了一眼,然后拎起一尾銀色鯉魚:“就這個顏色還接近一些,銀色的?!?/p>
身后有人嘆氣:“要不把這魚的鱗全都扒了,找府中的繡娘往上染點藍,這不就是銀藍色了?”
他們在找銀藍色的鱗片。
這些天,他們找遍了所有身上長鱗片的動物,藍色的蛇、銀色的魚都沒少見。
但唯獨沒見過什么銀藍色的鱗片。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樣的動物才能長出銀藍色的鱗?
他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正苦惱著要如何弄出這種顏色的鱗片,卻聽見一道聲音插進來:“你們找銀藍色的鱗片做什么?”
是個女孩的聲音。
聲音不大,像是不常和人搭話,所以聲線有點靦腆。
護衛頭子正煩著呢,聽見聲音,就想斥責句少管閑事,然而一轉眼,就對上一雙金色的眼睛——
像寶石一樣的顏色。
很澄澈,很透亮,干凈得要命。
少女微抬著頭,很認真地詢問他,這樣的表情,讓人不忍心對她說太難聽的話。
于是趕人的話一下就堵在了喉嚨口。
護衛頭子頓了下,然后道:“……要這鱗片救命。”
這樣說也不貼切。
護衛們是當地一戶富商的家奴。
前陣子,富商生了重病,四處求醫無果,最終去了青州宿家求醫。
宿家雖是修真世家,但行醫濟世,因此也會插手凡人的事。
若這富商得的是普通的病,宿家人是不會袖手旁觀的。
但偏偏,富商得的是一種怪病,這病宿家人束手無策,只有一個人能治,便是那位深居簡出的宿三公子。
但宿三公子脾性古怪。
他平時很少為人診治,宿家人也不太勉強他。
曾有人瀕死了抬到他面前,他屈了屈手指,吩咐侍從:“抬走。”
毫不意外的。
富商去求宿荷衣診治,也被拒之門外。
后來護衛們到處打聽,才打聽到,能見到宿荷衣的人大多都有一個共同點,便是他們能找到銀藍色的鱗片。
所以……
銀藍色的鱗片不能治富商的病。
但銀藍色的鱗片,有可能能讓宿荷衣見富商一面。
姜靈想了想。
然后她看了看網兜里撲騰的魚和水蛇。
護衛們從她神色中瞧見一絲憐憫。
她似乎想要他們將網兜里的活物都放了,但怎么可能呢?
這樣一個小姑娘,幫不上忙就算了。
他們能舍下時間,耐著性子告訴她要找鱗片的原因,而不是直接將她趕走,這就已經像是鬼迷心竅了。
若還要把網兜里的魚與蛇都放了,那還得了?
他們還準備把這些魚與蛇的鱗片都扒了,讓府中的繡娘拿去染色呢,總能弄個銀藍色出來吧?
護衛頭子搖了搖頭,正想讓姜靈走。
然而還不等話說出口。
下一秒,就見到她手掌攤開。
緊接著,
護衛們目瞪口呆,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嘴里。
因為他們看見,她掌心放著一片堅硬的鱗。
銀色鱗片中泛著幽幽的藍色碎光,比世間所見所有璀璨的寶石都要漂亮——
“這個可以嗎?”
*
銀藍色的鱗片很罕見。
若說是銀色,卻又泛著冷藍,若正有天光落下,還能看見它折射出一點彩色的流光。
現在夕陽西下。
銀藍色的鱗片上,還浮動著一些橙色的浮光。
宿荷衣懶散躺在水榭,不知道想起什么,將掌心攤開,又端詳起掌心那片鱗。
恰是此時。
有侍從劃船過來。
時值盛夏。
水榭建在湖心,四面臨水,周圍是茂盛的蓮葉,一眼望去,深綠蓮葉接著天穹,幾乎要將水榭的輪廓都掩去了。
蓮葉間是盛開的荷花,只不過,與外面那些嬌俏漂亮的粉色蓮花不同,這里的荷花全都是無暇的白,有些順著水榭的木板爬上來,堆疊在水榭與水面間。
深綠映襯著冷白,成了這一片湖上最搶眼的色塊。
兩樣顏色組成一種頹靡的、毫無生氣的森森鬼氣。
現在三伏天,
但來到這里,卻讓人從骨子里感覺到冷。
侍從深吸一口氣,下了船,走到宿荷衣身邊,低聲詢問:“三公子,前些日子有天云宗弟子帶著信物來府中請人。但染了怪病,昏迷不醒。如今府中族老們束手無策,家主叫我來問您的意思,是否能前去醫治一二?”
話音落下。
宿荷衣目光轉動,看向了侍從:“他要死了么?”
語調有些淡漠。
但并不是那種毫無感情的淡漠。
侍從很難形容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淡漠。
于是他又看了宿荷衣一眼——
男人穿著一身深紅,左耳上墜著一只白玉墜子,黑發垂落下來,皮膚是毫無血色的蒼白。
這樣的天氣,他身上卻還額外披了一件大氅,這時候正好一陣夏風吹過來,男人便拿起帕子,抵住唇,咳出幾口血來。
與他的衣服一樣深紅的血。
因為先天弱癥,所以他身體很不好。
按理說這樣病弱之人,是很沒有攻擊性的。
但對府中這位三公子,侍從一直都有點發怵,因為說他溫和也溫和,說他疏離他又有些疏離,好像所有的禮節一樣不漏,他待人接物遠遠稱不上冷漠,但莫名總給人一種淡漠刻薄的感覺。
但要說具體刻薄在哪兒?
侍從也說不出來。
只是尋常人聽見有人生病,第一句話怎么也不會問對方是不是要死了吧……
侍從心里嘀咕著,嘴上很老實:“僅僅是昏迷,還沒有到……到要死掉的程度?!?/p>
話音落下。
就聽見宿荷衣了然地哦了一聲。
骨節分明的手指拎著染血的帕子,男人漫不經心:
“叫我一個病弱之人給他瞧病,我還以為他快要死了呢。你瞧,我躺在這里,連走兩步路都覺得累,你覺得我過去給他瞧病,會不會死在他前面?”
侍從不敢說話。
他真的覺得三公子身上一股子淡淡的怨氣,說的每一個字都顯得很刻薄。
他知道,雖然三公子很柔弱,但完全沒有病弱到這樣的程度,他只是不想給人看病而已——
三公子的脾氣真的很古怪。
大約是因為年幼時被人擄走,此后一直流落在外,直到前幾年才被找回來,所以三公子對府中人事并不熱絡,甚至是有些懶怠的。
他深居簡出,很少見人,也很少給人瞧病。
但說來也奇怪。
前些年,剛被找回來的時候,公子讓侍從們去大肆尋找過一條蛇,或是鮫、魚。只要帶鱗片的生物,公子都要撈回來看看,不過要求很多,要成精了的能變出人身的那種,鱗片還要銀藍色的。
但哪兒有這種生物?
所以最后公子也不找了。
不過,宿荷衣盛名在外,許多人想找他瞧病,吃了閉門羹后百般鉆研,也不知道從哪得知前些年他找過銀藍色鱗片的動物,于是便陸續有人帶著銀藍色的鱗片登門。
宿荷衣倒還真會見一見。
不過,這些鱗片都不太像宿荷衣手中的那一片。
稍微像一些的,宿荷衣會順便給瞧瞧病,不像的,就直接打發走。
這是唯一能見到宿荷衣的法子。
侍從也不知道為何會如此。
他又瞥了眼宿荷衣手中那片銀藍色的鱗。
……難不成這鱗片的主人曾救過三公子的命嗎?
*
最后一點夕陽要散去的時候,
姜靈將鱗片遞給了護衛頭子,然后從他手里接過了漁網。
她趕緊彎下身,小心翼翼把漁網抖開,然后將里面奄奄一息的活物們放回了水中。
動作間,露出一截手腕。
手腕上有個指甲蓋大小的紅痕,像破了皮的傷口,不過沒流血。
郁翎在她身邊。
莫名其妙的。
他想起上次和她去后山采千金藤,她扒了一片鱗給他。
然后他問她疼不疼。
她其實不太會撒謊。
扒鱗片扒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還能含著淚說不疼。
郁翎視線落在她手腕,目光觸及那紅痕,頓了下。
富貴跟著郁翎,倒是沒注意到姜靈的手腕。
他思索了一下,很高興道:“主子,給鱗片能見到宿三公子,小姜姑娘有鱗片,咱們是不是也能見這樣見宿……”
話還沒說完。
就看見郁翎別過眼,用一種不悅的目光看著他。
不算是特別不悅,但也挺嚇人的,富貴頭皮一緊,把余下的話全都吞回去,完全不知道哪句話惹他不高興了。
下一秒,
就見到郁翎用了個法術,將鱗片給拿回來。
隔空取物,將護衛頭子嚇了一跳。
郁翎在凡人間濫用法術,還一點沒有嚇到人的自覺。
他眉眼彎起來,左臉梨渦很明顯:“我們也要見宿荷衣。要么就讓你們主子跟我們一同走,要么就讓他自己等死,鱗片就這一片,不會單獨給你們。”
怎么就只有一片呢?
小姜姑娘本體是龍,鱗片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富貴心里嘀咕著,下一秒,發覺郁翎目光從姜靈手腕上一掃而過,富貴又跟著去看。
但是衣袖垂落回去,擋住了她的手腕,富貴什么也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