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繼任天云宗的宗主之位以來,謝雙就很少見到徐夢鶴冷臉的模樣。
一共就兩次。
但兩次都和姜靈有關(guān)。
第一次是有人想把姜靈帶走。
第二次就是前幾天。
姜靈下山那天,徐夢鶴為了找人,深更半夜幾乎把天云宗翻了個遍;后來找到人了,發(fā)現(xiàn)她和郁翎在一起,謝雙以為這就好了,但沒想到,傳了個視訊的功夫,徐夢鶴的臉色變得更冷,冷到了有點(diǎn)嚇人的程度。
興許是與姜靈吵架了?
謝雙心中猜測著,也不敢開口問。
不過從那天之后,他就也沒再見過徐夢鶴了。
直到今天,他有事需要詢問,因此又來到太康峰:“師祖,我觀宗中靈氣,發(fā)現(xiàn)有些異樣,所以想問您……宗中鎮(zhèn)壓的那邪祟近日是否有些躁動?”
天云宗的地底鎮(zhèn)壓著一只邪祟。
那邪祟叫魘怪。
一直以來,它都有些蠢蠢欲動,試圖逃出來,但若真讓它逃出來了,少不得要生靈涂炭。
徐夢鶴以身鎮(zhèn)壓它,因此與魘怪之間有感應(yīng),甚至有時候感官相通。
倘若它有異動,徐夢鶴會第一時間感知到。
因此,謝雙才來詢問他。
隨后就聽見徐夢鶴道:“無礙,它雖躁動,卻并無異動。”
男人語調(diào)溫和。
不像是前幾天夜里那樣冰冷的模樣,那模樣壓迫感太強(qiáng),太過可怖,謝雙到現(xiàn)在還心有余悸,他抬眼看徐夢鶴,見到對方唇角帶著慣有的柔和笑意,看起來也與平時別無二致。
應(yīng)該是和姜靈和好了?
謝雙心中猜測著,懸著的心放下來一點(diǎn),又繼續(xù)道:“無異動就好,只是要勞煩師祖近來多留意些許。哎!這邪祟真是可怕得很,雖被鎮(zhèn)壓在這里,意識卻無處不在……”
只要別處有邪祟,有邪氣,魘怪的意識就能融進(jìn)邪氣里。
保不齊它會隨機(jī)禍害路人,以此提高修為,沖破鎮(zhèn)壓。
謝雙繼續(xù)說:“前些日子,我觀青州天象有異,就懷疑有邪物作祟,因此派郁翎前去。小靈也與他一起,也不知道他們?nèi)绾瘟耍贿^聽聞郁翎與小靈是朋友,若遇上什么,也有個照應(yīng)。我總懷疑近日魘怪躁動,是因為它的意識到了青州……”
話說到這里,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徐夢鶴臉上的笑意消失了。
冰雪似的美人靜坐在對面,沒有出聲,空氣好像都變得滯澀了。
謝雙心里咯噔一下,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但他說什么了?
他提了一句姜靈,然后師祖周身的氣壓就低下來。
謝雙便試探著:“師祖與小靈吵架了么,還未和好?”
徐夢鶴眼睫微動:“她沒有找我。”
謝雙頓了下,又小心翼翼問:“那可需要我問一問郁翎?他與小靈同行,對于小靈近日的行跡應(yīng)當(dāng)很是了解,可以全數(shù)匯報給您,也好叫您放心……”
話音落下。
卻見到徐夢鶴一根手指抵在了唇間——
這是個噤聲的手勢,男人灰色的眼睛看著他:“匯報給我?”
如何匯報?
像那天一樣,給他傳訊,像與她最親密的人一般,向他匯報她的動向?
他語氣似乎也冷下來:“不必了。”
謝雙完全不知道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他從沒見過徐夢鶴與姜靈鬧過這樣的別扭。
若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哪怕徐夢鶴平日里待人溫和,但謝雙也一直覺得這位師祖的底色是冷漠,像是個毫無感情的人。
即使他對姜靈多有特殊……
但謝雙自己也有徒弟,他始終覺得真的疼愛一個孩子,不該是這樣的——
徐夢鶴對姜靈很好,但是好得很刻板。
好像是在一板一眼地扮演一個師尊,而他看著姜靈時,和看著其他人時是一樣的,唇角的笑像丈量過,用著同一副溫和的面具。
姜靈犯錯了,他會按規(guī)矩懲罰,但他似乎不會有什么太多的情緒波動。
他不會真的對著姜靈生氣,懲罰過后,又會很溫和地和她說話,就像是之前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謝雙覺得這樣太理智了。
就好像對姜靈好,教育姜靈,對于徐夢鶴來說都是一件任務(wù),因此他不會感情用事。
但此刻。
那種理智的感覺卻消融了一些。
若換作平時,哪怕姜靈犯了錯,他應(yīng)該也會和姜靈好好說話,但此刻卻偏偏與她慪著,甚至一點(diǎn)消息也不愿意聽,好像怒氣與感情終于占了上風(fēng)。
那難道就要一直這樣慪著?
照這個樣,那得慪到什么時候去?
謝雙心里好奇,但嘴上是真不敢再提這事,飛快地噤了聲。
隨后又與徐夢鶴說了一些正事。
等到說完后,便告辭離開了。
留下徐夢鶴一個人在屋子里。
他面無表情坐了一會,才拿起旁邊一卷書冊要看。
但還不等看,就感覺到體內(nèi)一陣靈力翻涌,是魘怪躁動起來;也就是這一瞬,他腦中驟然浮現(xiàn)出魘怪那邊的畫面,就見到——
魘怪的意識融入一片邪祟氣中,化作一團(tuán)黑霧,
然后朝著面前的人直直襲去。
它面前那人黑發(fā)金眼。
是姜靈。
*
那團(tuán)黑霧的速度太快了。
它直接撲過來了,等快要撲到面前,姜靈才回過神來,出手反擊。
她能感覺到黑霧里裹挾著的殺意,原本以為要和它纏斗一會,然而她剛提劍往前刺,就感覺到那黑霧像被什么東西牽制住了一樣,隨后突然停下了往前撲的動作。
它突然停下,姜靈卻在往前,
因此她沒剎住,整個身體因為慣性,直接撲到了那團(tuán)霧氣上。
那霧氣竟如同有實體一般,先是被她刺了一劍,扭動了下,然后又措不及防被她這樣一撲,直接和她雙雙摔在地上滾了兩圈,然后被她壓住了——
姜靈并不太重。
但壓在身上,仍舊是有分量的。
徐夢鶴平日里雖對魘怪的狀態(tài)有感知,卻并不是多細(xì)致的感知,最多是在它心緒不寧極為躁動的時候,看見一些它視角里能看見的畫面,即使它分出一部分意識融入了青州的邪祟氣里,他也能看見。
但他一般不會和它共感。
也就是剛才,他強(qiáng)行控制住了魘怪要撲姜靈的動作,才和它共感。
先感覺到的是腹部被刺穿的痛意。
不過他的身體并沒有受傷,因此,那痛意很快就消散了,像是一陣幻痛,隨后就是姜靈壓上來的觸感,她不在他面前,但他卻能感覺到她發(fā)絲垂落下來,掃過脖頸的觸感。
癢的。
他很不習(xí)慣這樣的感覺,也不喜歡。
有些過于親密了。
他從未和旁人靠得這么近過,從姜靈長大后,他也不曾與她有過這樣親近的接觸。
他控制著魘怪用意識凝出的黑霧,本能想要推開她,
但下一秒,
姜靈卻伸手摸了他一把。
澄澈的金色眼睛正看著他,她對于這團(tuán)霧氣感到十分好奇,剛才分明還想撲死她,現(xiàn)在卻完全沒有了殺意。而且,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霧氣,像有實體一樣,伸手摸一下,好像能摸到一些近似于人體的觸感。
劍靈在她腦子里說:“怎么可能,這就是一團(tuán)邪霧。”
姜靈:“真的很像人。”
劍靈:“你摸錯了吧,你再摸摸?”
姜靈聞言,于是又伸手摸了摸。
她覺得這團(tuán)霧氣像人,剛才她手摸的地方,像是一個人胸膛的位置,但可能是摸錯了,于是這次,她手繼續(xù)往下。
龍爪子很尖銳,但現(xiàn)在她并沒有化原形,
她的手是人手的模樣,指甲修剪得很干凈圓潤,輕輕刮過皮膚,帶來的也是癢意。
而她的體溫很高,比尋常人要高許多,發(fā)熱的觸感從胸膛往下,將感官都放大。
她小時候也喜歡在他身上亂摸。
但為什么與現(xiàn)在的觸感不同了?
大約是太意外,他甚至忘記了立刻推開她。
而那觸感游弋著,不輕不重,帶起一陣戰(zhàn)栗。
冰雪似的美人呼吸急促了些,像是被按到了什么地方,背脊繃直,喉嚨里陡然溢出一點(diǎn)喘息聲——
下一秒。
姜靈的手卻停住了。
她好像從黑霧里摸到什么東西,像是紙片一樣,于是她一下把別的事情拋到腦后,也不再分辨這霧氣摸起來像不像個人了,跨坐在它身上,把那紙片扯了出來,還真拿到了手里。
這是張符紙,看著眼熟。
姜靈總覺得,這符紙對感應(yīng)到云鐵的位置有幫助。
也就在這一瞬,
黑霧陡然消失了。
*
徐夢鶴原本手中是拿著一張符紙的。
這符紙能幫他操控魘怪,亦是鏈接他與那團(tuán)霧氣的媒介,被他拿在手中的同時,也會出現(xiàn)在那團(tuán)黑霧中。
符被姜靈抽走,他與魘怪之間的鏈接驟然斷裂。
徐夢鶴驟然睜開眼。
身上的觸感也在這一瞬陡然消失,但被觸碰過的地方卻總像是留有她的余溫,在發(fā)燙,根本無法消散,他低聲喘息著,喉結(jié)滾動,上面代表貞潔的紅色小痣跟著一起動。
魘怪的一部分意識盤桓在徐夢鶴身邊。
因為被刺了一劍,所以它一時半會也沒法再攻擊姜靈,而霧氣本無實體,是徐夢鶴操控著那團(tuán)霧,所以那團(tuán)霧才短暫地有了實體,他無法再操控,霧氣也沒了支撐,直接散了。
它心中窩火,只能感應(yīng)著徐夢鶴的狀態(tài),然后在這里陰陽怪氣地與他說話:“怎么不推開她啊?不是不喜歡旁人近身嗎?”
徐夢鶴頓了下,然后道:“她并非旁人。”
她不是旁人,是他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所以他沒有推開她,這沒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甚至是理所當(dāng)然的。不過徐夢鶴沒有與魘怪多解釋,像是沒有與它交談的興致。
但魘怪與他之間鏈接何其強(qiáng)烈,它能感知到他此刻的想法,譏誚著出聲:“是嗎?既將她當(dāng)作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為什么會情動?”
像被兜頭潑下一盆冷水。
身上發(fā)燙的余溫陡然消散。
魘怪感應(yīng)著徐夢鶴,
滿意地感覺到,他周身氣壓陡然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