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海的時候,動車過了幾個隧道,突然外頭下著大雨。
雨在窗戶那里形成了一條細細的水路,幾乎是平在附著在窗戶上,如果不仔細看,完全看不出是水在流動的感覺。
陳愛男一直盯著看,但她不好意思問姜遇,多大的年紀了,只有小孩子對這個好奇呢。
她只坐過幾次動車,都沒有碰到下雨的時候。
她想,這動車可真好呀,坐在里面,一點都不暈車,跟在平地一樣,也沒有汽油味,那走過來走過去穿著制服的小姑娘小伙子們,叫著賣東西,反反復復的。
可是她是大人了,不僅是大人,還是一個老大人了,她只能坐在一邊,裝作一點都不好奇的樣子。
動車到上海,需要在機場邊上的酒店過了一夜,早上七點多的飛機。
“這種酒店一晚要多少?”
陳愛男跟著姜遇后頭問道。
“三百多點。”
陳愛男咋舌,“這么貴啊,就過一晚上?!?/p>
“這種在機場邊上的經濟型酒店,不算貴的,有錢的那種一晚大幾千的?!?/p>
“那么貴,誰住啊?”
“總是會有人住的,有錢的人很有錢的。”
陳愛男點頭,“也是?!?/p>
有心再問點什么,但礙于母親的體面,她也沒問,兩人收拾收拾,就躺下睡了。
不知道姜遇睡得怎么樣,反正陳愛男是沒有怎么睡著,第二天要做飛機,她興奮得很。
這時候,她竟然一點兒也想不起來自己的病,滿心的只有歡心,像個小孩一樣。
不過,興奮的結果就是睡得太晚了,好在有姜遇在,姜遇到點就叫陳愛男起床,洗臉刷牙,提醒陳愛男別忘記東西。
從進入機場開始,姜遇就發現陳愛男對自己亦步亦趨的,盡管兩個箱子都自己推了,陳愛男只背了一個雙肩包,雙肩包里東西也很少。
但是陳愛男還是走得滿頭大汗,但她半句都不吭。
姜遇不自覺就把腳步放緩了。
她發現自己內心的劣根性,她發現自己剛剛其實是故意的,想在陳愛男身上看到害怕,想聽到陳愛男對自己說慢點,想聽陳愛男說姜遇我累了。
可是陳愛男半個字都沒吭。
自己走快,她就快走跟上,自己不耐煩的時候,她就小心地看著自己。
這個發現讓姜遇有點內疚。
她放慢了步伐,忍著心中復雜的情緒,假裝淡定地說道,“我們行李需要托運,所以要快點?!?/p>
假的,時間還充足得很。
“哦哦?!标悙勰幸呀浕貞耍由弦痪?,“那我們快走吧?!?/p>
“到這里就不用了,前面在排隊,我們先要過安檢,你跟著我做就行了?!?/p>
陳愛男好奇地向安檢的地方看去,才發現和動車站那邊的安檢差不多的樣子,但飛機的安檢要比動車站那邊要仔細得多。
除了衣服和吃的,大部分的東西都是姜遇收拾的。
姜遇把兩個行李箱都搬到了履帶上,又讓陳愛男把背包放在框里,然后讓她把手機也放在框里。
過了安檢,又走了很長的路。
雖然姜遇依舊不多話,但這次她走得很慢,帶著愧疚的心理,任由陳愛男四下觀看。
上飛機的時候,陳愛男很興奮。
姜遇將防暈貼遞給陳愛男,又給了她幾粒口香糖。
“我不吃。”
“嚼著,有些人在飛機起飛的時候,耳朵會不舒服。”
陳愛男哦哦了兩聲,接過糖。
姜遇偏過頭去,枕著靠背,閉上眼。
飛機開始滑行,陳愛男坐在窗邊,眼睛盯著窗外,想知道飛機是怎么飛起來的,但還沒看明白,飛機就已經騰空而起。
那一刻,她的手不自覺地抓住了邊上姜遇的手,她轉身看到了睜開眼睛的姜遇,于是她的臉上露出了一個不好意思的笑,隨即放開姜遇的手。
疏離的感覺,從來不是單方的。
對于姜遇,這些年的疏離,從那個氣鼓鼓的小女孩,忽然長成現在這個年齡的女性,陳愛男對此,也是有些許陌生的。
可能她也能感知到姜遇對自己的冷淡。
從上海到喀什,飛機上的時長夠讓人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陳愛男舍不得睡,一直專注地看著窗外,飛機到這個高度,云層全在下面,而坐在飛機上的感覺,異常地平穩,比坐汽車還要穩多了,陳愛男對此非常的詫異。
漸漸的,又不知道飛了多久,云層不見了,底下是層層疊疊的山、河、湖……
從來沒有在這個角度看大地的陳愛男,心中又驚又怕又奇。
一旁的姜遇,其實并沒有真的睡著,她時不時地會看一下陳愛男在干什么,但并不想說話,突如其來的溫情和依賴,她似乎很高興又似乎很排斥,糾結的心理一直沒有辦法撫平。
眼前這人是自己的母親,那么近,那么遠。
她很早的時候就結婚了,很早生孩子,現在也就五十來歲的人。
現在也還不到六十歲,在現如今的年代,并不算很老的人。
可是她不識字,沒有交過社保,不會電腦,不懂得網購,沒有別人幫助的情況下坐不了車看不了病,游離在現代化之外。
她身上有著傳統的那種烙印,重男輕女。
可是同時,她和姜遇小時候那些伙伴的母親也不一樣,從姜遇畢業以后,從來沒有向姜遇要過一分錢。
在姜遇十七歲離開學校時,那年過年賺的錢,第一回給父母錢時,陳愛男就把錢又包給了姜遇,和她說:你不用給家里錢,好好安排自己。
可是對于那時候的姜遇來說,陳愛男這樣的舉動,無非是把自己排斥在這個家庭之外。
她永遠都沒有辦法和哥哥姜逸楠那樣,理所當然地擁有家里的一切,他理所當然地把賺到的錢交給父母,父母理所當然地給他安排一切,例如買房,例如存錢以后結婚用。
如同她的出生,計劃生育之外的產物,被迫地擠進這個家庭,既不被接納,又藕斷絲連。
飛機相當平穩,六個多小時的航程,連輕微的顛簸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