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包裹著逃亡的四人。
林墨被王五半拖半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崎嶇的山路上奔逃。身后的火光和廝殺聲逐漸遙遠、模糊,最終被呼嘯的山風和自身粗重的喘息取代。臀腿的舊傷早已崩裂,每一下摩擦都帶來鉆心的疼痛,但他咬緊牙關,不敢停下。
孫老漢和李郎中跟在后面,跌跌撞撞,氣喘吁吁,臉上寫滿了劫后余生的驚恐和失去家園的茫然。
直到再也看不到一絲火光,聽不到一點人聲,王五才終于放緩腳步,將林墨靠在一塊冰冷的巖石上。
“歇……歇一下。”王五的聲音嘶啞,他自己也受了傷,失血加上劇烈奔跑,臉色蒼白得嚇人。
四人癱倒在黑暗中,只有冰冷的月光勉強勾勒出彼此模糊的輪廓。沒有人說話,只有劇烈的喘息聲和壓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是孫老漢,他在為那些沒能逃出來的鄉親哀哭。
林墨閉上眼,那血與火交織的畫面,那慘叫聲,那混合著米香與血腥的詭異氣味,如同夢魘,反復在他腦中閃現。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猛地側身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膽汁的苦澀彌漫口腔。
“仙師……”李郎中摸索著過來,想替他號脈。
林墨擺擺手,聲音虛弱:“我沒事……王五的傷……”
李郎中這才借著月光看清王五胳膊上那道猙獰的傷口,皮肉外翻,血流雖緩了些,但依舊觸目驚心。他連忙撕下自己還算干凈的內襟,摸索著身上僅存的一點草藥粉末,笨拙地給王五包扎。
“得盡快到野人谷……”王五忍著痛,聲音低沉,“天亮了,官兵可能會搜山?!?/p>
一句話讓剛剛稍緩的氣氛再次緊繃起來。
休整了不到半個時辰,四人拖著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身體,再次上路。王五憑著記憶和模糊的星斗辨認方向,林墨則幾乎全靠意志力在支撐。
天蒙蒙亮時,他們終于再次看到了那道被藤蔓遮掩的隘口。
熟悉的、帶著腐葉和腥甜氣息的瘴氣微風拂面而來,此刻卻讓人感到一種畸形的安全感——至少,這里能暫時隔絕外面的追殺。
小心翼翼地穿過隘口,谷內的景象依舊陰森。溪流潺潺,霧氣在低洼處彌漫。
“什么人!”
幾乎是他們剛踏入谷內,兩側的巖石和樹叢后再次閃出那些皮膚黝黑、手持簡陋武器的“野人”,眼神警惕而兇狠。為首的,依舊是上次那個頭領。
雙方驟然對峙,氣氛瞬間緊張。
王五立刻將林墨護在身后,握緊了柴刀,盡管傷口讓他動作有些變形。
林墨推開王五的手,強撐著上前一步。他此刻形容狼狽,道袍破損,滿臉血污塵土,但眼神卻有一種經歷生死后的異樣平靜。
他沒有拿出食物,也沒有畫符,只是用極其疲憊的聲音,配合著手勢,艱難地表達:
“外面……官兵……殺人……我們,逃難……來這里,躲一躲……沒有惡意?!?/p>
他指了指來路,做出殺戮和逃跑的動作,又指了指山谷,做出懇求的姿態。
那頭領狐疑地打量著他們,尤其是他們身上的血跡和傷痕。他顯然聽懂了部分,眼神中的兇狠稍減,但警惕未消。他朝著同伴咕噥了幾句土語。
雙方僵持著。
就在這時,林墨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牽動了全身的傷口,疼得彎下腰,臉色煞白如紙。李郎中慌忙上前攙扶。
或許是林墨這副慘狀看起來實在不具威脅,又或許是“官兵殺人”引起了這些同樣避禍者的共鳴,那頭領最終擺了擺手。他指了指山谷上游那片地勢較高、瘴氣稍薄的區域,又嚴厲地比劃了幾個手勢——大概是劃定范圍,不準他們靠近下游自己的地盤。
暫時的、脆弱的收容,達成了。
四人幾乎是用最后一點力氣,互相攙扶著,挪到了那片指定的高地。這里巖石較多,地面不平,但好在靠近溪流,空氣也的確清新不少。
王五再也支撐不住,靠著一塊石頭滑坐在地,傷口又開始滲血。李郎中忙著重新給他處理。孫老漢則癱在地上,望著谷頂那一小片天空,眼神空洞。
林墨靠坐在冰涼的溪水邊,掬起一捧水,狠狠洗了把臉。冰冷的溪水刺激著皮膚,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環顧四周。亂石,雜木,稀薄的霧氣,以及遠處那些若隱若現、監視著他們的“野人”身影。
沒有窩棚,沒有食物,沒有藥品,只有四個傷痕累累、精疲力盡的人。
這就是他們新的“起點”。
接下來的幾天,是難以想象的艱難。
王五的傷口有些發炎,發起低燒。李郎中用溪水清洗,采來有限的幾種認識的草藥外敷內服,病情才勉強穩住。
孫老漢和林墨負責搭建棲身之所。他們用樹枝、藤蔓和巨大的蕨類葉片,勉強搭起了一個勉強遮風(其實也沒什么風)擋雨(谷中多霧水)的窩棚。
食物是最大的問題。林墨依舊能“變出”白粥,但不敢太多,每次只取出少量,幾人分食,吊著性命。他們需要真正的、能補充體力的食物。
王五傷勢稍好,便掙扎著用削尖的樹枝嘗試捕魚,收獲寥寥。孫老漢和李郎中也嘗試在附近尋找能食用的野果、塊莖,但收獲甚微,且不敢走遠,生怕觸怒那些“原住民”。
那些“野人”時常在不遠處出現,冷漠地觀察著他們,偶爾會扔過來一兩條瘦小的魚或幾個酸澀的野果,像是喂食野獸,帶著一種施舍和劃清界限的姿態。
林墨都默默收下,并讓孫老漢每次都將其中一部分最好的,恭敬地送還給對方首領。這是一種示弱,也是一種試探性的交換。
他們就像石縫里艱難求生的苔蘚,在這險惡的環境中,一點點地掙扎。
一天夜里,王五的高燒退了。他走出窩棚,看到林墨獨自坐在溪邊,望著水中破碎的月光發呆。他走過去,沉默地坐在旁邊。
“仙師,”良久,王五開口,聲音依舊沙啞,“我們……接下來怎么辦?”
林墨沒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從懷里掏出那個小布包,打開,里面是那幾粒干癟的豆子。
他捏起一粒,在指尖捻動。
“王五,”他忽然問,“你覺得,那黃巾……為何要反?”
王五一怔,似乎沒料到他會問這個,沉默片刻,道:“活不下去了吧。官府不給活路,豪強欺壓,像趙四那樣的人會越來越多……要么等死,要么拼命?!?/p>
“是啊,活不下去。”林墨輕輕重復了一句,將豆子拋入溪水中。豆子打了個旋,沉入水底,消失不見。
他站起身,目光不再迷茫,而是投向山谷那狹窄的出口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巒,看到外面那片更加廣闊而痛苦的大地。
“我們不能一直躲在這里,靠別人的施舍和這點粥茍活?!彼穆曇艉茌p,卻帶著一種堅定的力量,“外面還有更多的人,像我們之前一樣,像孫老漢,像那個死去的老人,他們需要一條活路。”
他轉過頭,看著王五:“野人谷,不應該只是一個避難所。”
王五看著林墨。此時的林墨,身上沒有了最初那種天真和優柔,也沒有了故作神秘的高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經歷過血火、痛苦掙扎后沉淀下來的冷硬和決斷。
“仙師的意思是?”
“我們需要把這里,變成一個真正能活下去的地方。”林墨緩緩道,“能種地,能打獵,能自衛,能……讓更多的人,有尊嚴地活下來。”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清晰:“而這,需要規矩,需要力量,需要……不再把自己僅僅當成等待施舍的流民?!?/p>
王五的目光驟然銳利起來。他聽懂了林墨的弦外之音。
活下去,不僅僅意味著吃飽肚子。
它意味著秩序,意味著反抗,意味著……觸碰那些以往絕不敢觸碰的東西。
“屬下,明白了?!蓖跷逯刂乇?,眼中燃起一團沉寂已久的火焰。
第二天,林墨讓孫老漢再次恭敬地請來了那位“野人”頭領。
這一次,林墨沒有再用食物乞求。他指著溪流,指著那片高地,比劃著開墾、種植、漁獵的動作,然后又指了指谷口方向,做出官兵來襲、共同防御的手勢。
他表達著一個意思:合作,而不是施舍。我們一起讓這個山谷變得更好,更能抵御外敵。
那頭領盯著林墨看了很久,又看了看王五雖然帶傷卻依舊精悍的身軀,最后目光掃過那片他們剛剛開墾出一點模樣的高地。
他似乎在權衡。最終,他咕噥了幾句,點了點頭,伸出了粗糙的手。
一個基于生存需求的、更加實際的聯盟,在這瘴癘之地,初步達成。
林墨知道,這僅僅是開始。未來的路,依舊遍布荊棘。
但他捏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這一次,他不會再輕易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