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隨著秋末第一場霜,悄無聲息地滲進并州邊塞的。
起初只是驛卒馬蹄卷起的塵煙比往日更急,后來是往來商賈壓低嗓音的零星碎語,最后,當洛陽方向來的流民開始三三兩兩出現在破敗的官道旁時,那兩個字終于像冰錐一樣,砸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靈帝,駕崩了。**
林宸站在新加固的土垣上,遠眺南方。天是鉛灰色的,壓得很低,枯草在寒風中瑟縮。屯里的士卒還在為前幾日擊退鮮卑游騎的勝利興奮,粗糙的笑罵聲隨風飄來。只有他知道,那場邊境的小小摩擦,與即將從帝國心臟噴涌而出的黑色洪流相比,不過是歷史巨輪碾過前,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何進召董卓入京……”
他低聲重復著剛剛從一名落魄文吏口中套出的話。每一個字都帶著熟悉的、令人骨髓發冷的重量。這是《后漢書》里染血的篇章,是三國亂世真正拉開的序幕?;鹿佟⑼馄荨⑦厡ⅰ袧摬氐哪摨彾紝⒃诖丝唐崎_,而西涼的鐵騎,正貪婪地嗅著洛陽方向飄來的血腥味。
他必須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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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林宸像一滴水,悄然匯入了并州日益渾濁的底層河流。他褪去了協助屯長時那點不經意露出的鋒芒,重新變回那個沉默寡言、略顯清瘦的寒門子弟。他不再去軍營,而是背著個粗布包袱,走向城墻根下、荒祠破廟里那些蜷縮的流民。
包袱里沒有金銀,只有些木炭條、粗糙的麻紙,以及幾件他憑記憶畫出的圖樣。
“老丈,看您這耒耜,入土費力,易折?!彼自谝粋€面黃肌瘦的老農面前,拿過對方破損的農具,用炭條在紙上勾勒?!斑@里,加個曲柄,省力。這頭,包層廢鐵,耐磨?!彼慕忉尯唵沃苯?,避開所有玄奧的術語,只關乎最實際的省一口力氣,多活一株苗。
起初是懷疑的目光。流民像受驚的獸,緊緊捂著所剩無幾的東西。但林宸不索要任何回報。他幫一個發燒的孩子用溫水擦拭,說了些“通風”“潔凈”的簡單道理;替一個扭傷腳的婦人正了正骨,用樹枝固定。他的手法生疏,卻有種奇異的鎮定。知識,哪怕是跨越千年的、最基礎的知識碎片,在這絕望的土壤里,也慢慢發出了芽。
人開始聚集。從一兩個,到七八個,再到一小群。他們叫他“林生”,語氣里有了溫度。林宸聽著他們用各種口音訴說沿途見聞:洛陽的恐慌,各州郡的曖昧觀望,還有……并州本地軍馬的頻繁調動。
“往南邊去的兵車多了,”一個曾在驛棧幫工的老漢啜著林宸分給他的熱水,渾濁的眼睛望著遠方,“旗號雜,有的看著兇,不像是去洛陽保駕,倒像是……搶食的野狗聞著肉味了。”
林宸默默記下。并州軍閥,丁原?呂布?他們的動向,將直接決定這片土地是很快淪為修羅場,還是能有一絲短暫的喘息。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在這些被歷史巨輪輕易碾碎的“塵?!敝?,找到某種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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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涼如水。林宸棲身的破舊土屋里,只有一盞如豆的油燈。窗外,并州的風格外凜冽,卷著沙礫,撲打著窗紙,仿佛無數細小的鬼魂在嗚咽。他面前攤開著更多草紙,上面是歪斜的線條:簡易的濾水裝置、防治凍瘡的草藥辨識圖、甚至還有根據記憶畫的,并州及司隸地區的大致山川形勢。
他知道自己做的這些,在即將到來的滔天巨浪前,可能幼稚得可笑。董卓的暴政,諸侯的混戰,那是一個將人命徹底化為數字的時代。幾件改良農具,幾句衛生常識,能改變什么?
但他必須做點什么。
不僅僅是為了生存——盡管生存已是迫在眉睫的難題。更深處,是一種更尖銳的痛楚。他知曉這一切,卻曾只能作為看客,在紙頁間目睹萬千生靈涂炭。如今他身在其中,每一口寒冷的空氣,每一張絕望的面孔,都在拷問著他:你來了,然后呢?
油燈的火苗猛地一跳,墻上他的影子隨之劇烈晃動,巨大而扭曲。遠處隱約傳來馬蹄聲,急促而雜亂,由遠及近,又迅速消失在通往南方的官道方向。那是信使?還是某股迫不及待提前動身的兵馬?
洛陽的驚變,已化作席卷天下的沖擊波。這并州的寒夜,再也無法平靜了。
林宸吹熄了燈,讓自己徹底浸入黑暗。黑暗中,他的感官變得異常清晰。流民聚居處壓抑的咳嗽,風中越來越頻繁的馬蹄與金屬摩擦聲,還有他自己胸膛里,那顆因為知曉未來而沉重、卻又因為開始行動而加速跳動的心。
種子已經撒下,無論土壤多么貧瘠,時代多么嚴酷。他必須趕在嚴冬——那個比自然冬季更殘酷的人間寒冬——徹底降臨之前,讓它們盡可能多地扎根。
哪怕,只能遮住一小片風雪。